[編者按]學友龔纓晏教授寄來其批評孟席斯先生新說的近作。所用現文題,是作者原有並堅持使用的。1433年,鄭和卒,第七次下西洋隨即結束;1434年,隨同下西洋的鞏珍為《西洋番國志》作序,其書所記僅及於西亞、東非。究竟1434年有無中國艦隊抵達意大利的威尼斯?如係歷史真實,須有明確的證據;若為小說家言,雖允許想像,唯作為歷史小說,主要人物用真名實姓,則重大情節不可虛構。希望通過批評、辯論,去偽存真,以免歷史成為任人糟蹋的玩物。[2012年10月18日]

古今中外都有一些胡扯蛋
——讀孟席斯的《1434:一支龐大的中國艦隊抵達意大利並點燃文藝復興之火》
寧波大學 龔纓晏

一、輕鬆浪漫的國外“休假”
1405–1433年,鄭和奉明朝皇帝之命,率領龐大船隊七下西洋,最遠抵達非洲東海岸。鄭和下西洋是中國古代航海史上空前絕後的盛事,也是世界航海史上的非凡壯舉。今天,面對著日益猛烈的全球化浪潮,人們懷著不同的目的,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對鄭和下西洋進行新的探討和評價,當然也引發了一怪論。

在國外,鄭和最為“熱心”的謳歌者當推英國的孟席斯(Gavin Menzies)。他在2002年出版的《1421:中國發現世界》(中譯本由京華出版社於2005年出版,師研群翻譯)中提出,鄭和艦隊進行了世界上第一次環球航行。2008年,他又推出了《1434:一支龐大的中國艦隊抵達意大利並點燃文藝復興之火》(中譯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於2012年出版,宋麗萍、楊立新翻譯,以下所引頁碼,均為該中譯本),進一步宣稱,“鄭和船隊的水手和女僕乘著中國式平底船”,“駛過連接尼羅河和紅海的運河,然後沿著尼羅河順流而下一直抵達地中海”,造訪了威尼斯,來到了佛羅倫斯,最終“點燃了文藝復興之火”,使“歐洲從羅馬帝國衰落之後近千年的停滯狀態中興起”(第79、56、7頁)。孟席斯還生動了描述了鄭和船隊到達威尼斯時的場面:
“中國船隊停靠在斯奇亞佛里河畔,或停在轉運奴隸的碼頭時,肯定會引起一陣小小的忙亂——中國和阿拉伯的船隻照例停靠在那裏,外交使節和船長們必定會前往幾百碼以外的總督宮,向總督遞交國書,同時送上詳細記載宣德皇帝生辰的《授時曆》;緊隨其後的是絲綢和青花瓷的贈禮;最後奉上來自中國的航海圖。接下來該輪到‘野蠻人’回納貢品了。鮮肉和新鮮水果、魚、蔬菜和水紛紛裝上船”,鄭和船隊上的水手們則紛紛“上岸休假去了”,“第一件事可能是到利多島暢遊一番,然後換上他們最好的衣服,喝上一點小酒,搜集好分發給岸上姑娘們的各種小禮物”(第97—98頁)。

在孟席斯的筆下,鄭和船隊的水手們在威尼斯上岸休假時的情景,就如50年前孟席斯本人乘座英國皇家海軍“鑽石”號抵達威尼斯一樣,輕鬆而浪漫。孟席斯所提出的觀點,更可謂是石破天驚,震世駭俗!可惜的是,孟席斯的這部著作,與此前的《1421:中國發現世界》一樣,都是沒有任何事實依據的一派胡言。

二、穿鑿附會的關鍵證據
鄭和去世後半個世紀,明朝官員認為下西洋是禍國殃民的“弊政”而毀掉了相關檔案。雖然如此,與鄭和下西洋相關的一些重要文獻還是被保留了下來。其中有的出自鄭和下西洋的直接參與者之手,例如鞏珍的《西洋番國志》,馬歡的《瀛涯勝覽》,費信的《星槎勝覽》;有的是鄭和時代留下的文物,如福建長樂南山寺的《天妃之神靈應記》等;還有的是後人根據鄭和航海資料而編撰的著作,如著名的《鄭和航海圖》。這些文獻不僅記載了鄭和航海的過程,而且還比較詳細地記載了他們所到達的異域國家。鞏珍在《西洋番國志》的序言中寫道:“凡所紀各國之事蹟,或目及耳聞,或在處詢訪,漢言番語,悉憑通事轉譯而得,記錄無遺”。翻翻上述文獻,可以知道,鞏珍等人對於那些“巢居穴處,男女赤體如禽獸然”的落後小國都有描述,因此,如果他們真的像孟席斯所說的那樣來到了佛羅倫斯等城市,難道不會留下片言隻語的敘述?事實上,在所有中文文獻中,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表明鄭和船隊到過地中海地區。
鄭和時代的西歐,雖然沒有像中國那樣沐浴在專制君主的“浩蕩”皇恩之中,更不知道“可以參天地而贊化育”(朱棣《聖學心法》序)的儒家學說,但也不至於處於“羅馬帝國衰落之後近千年的停滯狀態”之中。威尼斯、佛羅倫斯等城市都有眾多學者在撰寫、記錄歷史(可參見雅各•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第三編)。更加重要的是,中世紀的歐洲人對東亞一直懷有強烈的興趣,千方百計地獲取關於東亞的資訊。講述東方的著作《馬可•波羅遊記》在歐洲廣為傳抄,保存至今的14、15世紀抄本多達80種。在這種背景下,如果鄭和船隊造訪過威尼斯和佛羅倫斯,或者如孟席斯所描述的那樣受到隆重的歡迎並享受到了輕鬆的休假,那麼一定會被載諸史冊。可是在歐洲文獻中,同樣找不到關於鄭和船隊的任何資訊。

那麼,孟席斯的依據是什麼呢?他的主要依據,就是托斯卡內里的一封信。

托斯卡內里(1397-1482年)是當時佛羅倫斯的一個著名學者,對醫學、光學、數學、農學、天文學等都有很深的造詣。他曾於1474年給葡萄國王的顧問、教士馬丁斯寫過一封信,認為從歐洲出發,向跨越大西洋,可以直接到達亞洲的最東部。托斯卡內利還附上了地圖,以說明自己的觀點。不過,托斯卡內里寫給馬丁斯的原信及附圖早已失傳了。

此時,意大利航海家哥倫布正在里斯本積極籌畫橫渡大西洋前往亞洲的“印度事業”,當他於1480年左右聽說托斯卡內里的觀點後,就給托斯卡內里寫信,請求提供更多的資料。托斯卡內里給哥倫布寫了回信,稱讚哥倫布打算橫渡大西洋的“雄心壯志”,並把自己於1474年寫給馬丁斯的信件以及所附航海圖抄寄給哥倫布。托斯卡內里給哥倫布的回信,被保存了下來,並於1871年在西班牙的塞維利亞被人發現,但他寄給哥倫布的航海圖卻遺失了。這樣,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托斯卡內里1474年信件,實際上是他轉寄給哥倫布的抄件。孟席斯所依據的,就是這一抄件。

孟席斯在《1434:一支龐大的中國艦隊抵達意大利並點燃文藝復興之火》中兩次抄錄了這封信的全文,並且逐句作了評釋(第124—125、153—159頁)。其中最為關鍵的是這樣一句話:在教皇尤金四世任期裡(1431—1447年),中國“有一位使節來覲見教皇,並對教皇說他們對所有的基督教徒都懷有極大的友情。我跟那位使節交談了很久,談到了許多事情:關於他們皇家建築的宏偉浩大,關於他們江河的寬廣綿長,關於他們城市的數量,……”。據此,孟席斯以穿鑿附會的方式得出如下結論:1434年,從鄭和船隊上下來的“中國使團抵達佛羅倫斯”,托斯卡內里有幸與其相會。

三、“大逆不道”的鄭和船隊
托斯卡內里1474年所寫的上述信件,並不是孟席斯發現的。1871年,有學者在西班牙的塞維利亞找到了一本哥倫布曾經閱讀過的書,發現該書的空白頁上抄錄著托斯卡內里的來信。1902年,維格諾(H. Vignaud)將該信譯成英譯出版,即《托斯卡內與哥倫布》(Toscanelli and Columbus),今天我們甚至可以從互聯網上免費下載到這部英譯本的多種版本。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一直有學者對托斯卡內里1474年信件的真實性提出懷疑,但現在多數學者認為這封信應當是真實的。對於我們來說,不管托斯卡內里1474年信件是否真實,都無法證明孟席斯的觀點。我們只要列舉二點,就可以知道孟席斯是在胡說八道:

第一,關於中國及中國皇帝的稱號。鄭和下西洋時,中國的正式稱號是“大明”(鄭和在錫蘭所立石碑第一句即為“大明皇帝派遣太監鄭和、王貴通等”)。而在托斯卡內里的信中,不僅沒有“大明”,甚至連“中國”也沒有。相反,該信混亂地使用三個詞來表示中國:1,“香料之國印度”,這實際上是自古希臘開始歐洲人對亞洲東部的稱呼;2,Cathay,中譯本將此詞譯成“中華郡”,實際上是“契丹”的音譯,自從馬可•波羅(1254—1324年)開始,歐洲人以此詞來表示曾受契丹統治的中國北方地區;3,Manji,此詞是“蠻子”的音譯,是蒙元時代北方人對南宋統治區域的稱呼,歐洲人以此詞來表示中國南方地區。托斯卡內里的信中還說,中國最高的統治者是“大汗”。“大汗”其實是蒙元時代對最高統治者的稱呼,在馬可•波羅的著作中,指的是元朝皇帝。朱元璋建立明朝後,中國的最高統治者被稱為“皇帝”或“皇上”。

我們知道,自封為“華夏”代表的朱元璋,是通過高舉“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大旗而推翻由蒙古族建立的元朝的。他在北伐檄文中宣稱“夷狄”統治中國是“冠履倒置”,並將元朝的稱號視為“禽獸之名”。因此,如果鄭和船隊到了佛羅倫斯,並與托斯卡內里進行了詳細的“交談”,居然連“大明”(至少是“中國”)的稱號都沒有告訴別人,反而使用“契丹”、“蠻子”(要知道,朱元璋的老家鳳陽以及他所建立的都城南京都在南方)之類的稱呼,那不僅是難以想像的,而且是大逆不道!特別是,鄭和他們將明朝皇帝也稱為“大汗”,那簡直是公然的謀反,必定要殺頭的。要知道,明初官員甚至連吹捧朱元璋“聖德作則”都會招來殺身之禍(朱元璋覺得“則”就是罵他“賊”)。而派遣鄭和下西洋的那個朱棣,更是以殘酷的“瓜蔓抄”而著名。

第二,關於中國的主要城市。托斯卡內里在信中提到的中國城市有“刺桐”和“行在”。“刺桐”指的是泉州,因為該城以廣種刺桐樹而著名。“行在”是南宋統治者對杭州的稱呼,意思是說,杭州只是皇帝臨時的行宮,他們真正的首都是那個早已淪陷了的開封,並以此為表達收復北方失地的決心,同時通過這類文字遊戲來獲得心理上的滿足與寬慰。鄭和下西洋時,泉州的正式名稱是“泉州衛”(可見《鄭和航海圖》),杭州也早已不叫“行在”了。泉州和杭州是元代中國的主要城市,到了鄭和時代,這兩個城市的重要性已經下降,而最重要的沿海城市當推朱元璋建立的都城南京(南京也是鄭和船隊出發的地方,鞏珍等人的著作中都提到南京)。如果鄭和船隊真到了佛羅倫斯等城,竟然根本不介紹南京,反而向歐洲人大談早已被拋棄了的“行在”之類的城名,這是完全違背常理的。

在托斯卡內里的信件中,找不到一絲關於明朝中國的新知識。他所知道的中國,依然是那個早已被推翻了的元朝。這封信中關於中國的內容,都來自馬可•波羅等中世紀旅行家的著作,甚至關於“行在”(杭州)城中橋樑的數量,也是從《馬可•波羅遊記》中抄來的,只不過是把12000座橋誤寫成了10座。以這樣一封信來證明“托斯卡內里見到中國使節”,真可謂荒唐至極。

那麼,那個與托斯卡內里見面的人是誰呢?早在1902年,維格諾就已經指出,這個所謂的“中國使節”,其實是意大利人康蒂(Nicolò di Conti),他在印度一帶生活了20多年後,於1444年回到了佛羅倫斯。康蒂關於東方記述的英文版,至今還可在網上很容易地買到。

四、荒唐謬悠的論證方法
孟席斯全書所涉及的每個問題,各國學者其實早有認真的研究,並且形成了可靠的結論。例如,學者們普遍認為,托斯卡內里寫信給馬丁斯的原因,是由於葡萄人的海外擴張。在現代導航技術出現之前,北半球的人們在大海上航行時,主要依靠北極星來確定方位與航向。所以,當葡萄牙人沿非洲西海岸進入到幾內亞灣後,就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難題:由於靠近赤道,觀察不到北極星。1474年,葡萄牙國王的顧問馬丁斯在出席一個葬禮時,遇到了托斯卡內里,並向他請教如何解決這個難題。托斯卡內里這封信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現在,孟席斯提出托斯卡內里這封信是與鄭和船隊相見的結果,那麼,他首先要做的是,必須用可靠的史料來否定已經確立了的定論。不知是對學術史的無知,還是刻意的迴避,孟席斯的兩本書都沒有討論已有的研究結論。這兩本並非建立在學術基礎上的著作,充其量只能算是蹩腳的歷史小說。

在行文風格上,孟席斯的這兩本書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東拉西扯,缺乏中心,迴避主題。例如第九章“托斯卡內里見到中國使節”,作者根本沒有討論如下關鍵問題:哪些史料證明了托斯卡內里見到了中國使節。托斯卡內里在信中說自己曾與“一個的使節”交談過,到了孟席斯的筆下,變成了一支龐大的艦隊。通觀全書,孟席斯根本沒有提出任何可以證明鄭和船隊到達地中海的證據。充斥全書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冗長敘述,以及罔顧事實的廢話。因此,這兩本書看起來知識很豐富,實際上恰如中國一句俗話所形容的,“懶婆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令人不忍卒讀。

在論證方法上,孟席斯這兩本書的共同特點是:望文生義,胡亂猜測。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對長樂《天妃之神靈應記》中一個詞句的解釋。這塊著名的碑文開頭寫道:“皇明混一海宇,超三代而軼漢唐,際天極地,罔不臣妾。其西域之西,迤北之國,固遠矣。而程途可計。若海外諸番,實在遐壤,皆捧珍執贄,重譯來朝。”這本是一段歌頌永樂皇帝的官樣套話,實在沒有什麼新意。沒想到有個叫劉鋼的現代中國人居然據此發現了“中國發現世界的謎團玄機”。劉鋼將“迤北之國”讀作“迤北之北”,進而提出:這句話“的正確含義應該是:歐洲和非洲東、北部地域向西,同時位於西伯利亞以北並與其隔海相望的地域固然離中國最為遙遠,但是仍然可以到達。從現代地圖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這個離中國最遙遠的地方就是北美大陸”,因此這是一條“能夠證實鄭和船隊曾經周遊過整個世界”的重要證據(劉鋼:《古地圖密碼》,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9頁)。孟席斯將劉鋼的這個理解當作自己的重要依據(第10—11頁)。其實,劉鋼與孟席斯的這番理解,完全是捕風捉影的胡扯。我們姑且不論此碑的原文是“迤北之國”而不是“迤北之北”,因為這種歌功頌德的官樣套話,根本就不能當真,更不能作如此微言大義式的引伸。按照此番邏輯,我們還可以說,鄭和不僅進行了環球航行,而且還進行了宇宙飛行,因為前面一句話明確說“際天極地”!按照這樣的邏輯,劉鋼、孟席斯甚至可以在中國史書中讀出無可計數的“謎團玄機”,並且可以得出宇宙間所有發明創造都應歸功於中國人的結論。

孟席斯的著作,不顧具體的時代背景,不顧明顯的歷史事實,不顧中外幾代學者的研究成果,抓住片言隻語,斷章取義,進行毫無根據的猜測。如果將這樣的東西當作是“嚴謹”的學術著作,那是對學術的侮辱;如果將這樣的東西當作是國外的研究成果,那是對國外學術界的侮辱;如果中國學者真的認為“它絕非嘩眾取寵之作”,那是對中國學術界的侮辱。這就提醒我們,在中外交流日益快速頻捷的全球化化時代,要學會甄別學術精品與文化垃圾,不要把外國人所寫的一切都當成是金玉良言:因為古今中外都有一些胡扯蛋!
[本文以《孟席斯又一派胡言》為題發表於《東方早報》書評版(2012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