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鴻生學友,揚其道德文章
香江南溟齋 陳佳榮
今年(2022)農曆四月十七,是摯友蔡鴻生教授(1933年5月11日-2021年2月15日),邁入冥壽九十紀念的大日子。回顧去年(2021),對於自己是長感欣慰而又悲傷的歲月,因爲這一年正逢中外關係史學會成立四十載,可一塊參與創會的好友蔡鴻生、沈福偉、謝方三兄卻在學會創建紀念日來臨之際先後辭世了,令人痛覺時光永恆卻又無情!
鴻生和謝方都是中山大學歷史系1957屆畢業生,這兩位同窗一留校任教、一北上中華書局任職,唯不分南北畢生均以中外關係歷史的教學、研究和編輯為職志。筆者則因編輯南海地名而結交謝方,又因謝方引介而與鴻生相識,大家並共同出席1981年中外關係史學會成立大會暨首屆學術研討會(廈門)、1986年第二屆學術研討會(寧波),遂均成莫逆至交矣。
在四十年的學術交往中,鴻生教授給自己印象最深的乃道德、文章並重。其爲人正直、樸實,待人以誠而毫不驕矜,對待師友永懷赤子之心而不誇誇其談。他每當提起陳寅恪、岑仲勉諸師,均肅然仰望而景從他們的學術魅力,把岑師的“略人之所詳和詳人之所略”作為自己一貫堅持的著述原則。至於學術新秀,鴻生則熱心、嚴格地着力培養,通過“學境”、“讀史求識錄”、“求學隨想”、“學海一燈”、“園丁說園”、“歷史大觀園”諸多名目,孜孜暢談學術品德,以彰繼往開來之效。
在長期的學術追求道路上,鴻生教授最難能可貴的是,數十年如一日堅持初心夙願,亦即圍繞歷史專業尤其是中外關係史而不作他移。從上大學到畢業留校,他始終在南方之強的中山大學求學―教學―著述―研究,心無旁騖而從不懈怠止息。誠如其所言:“學問是一個望不到邊際的認識領域,有起點而無終點。”鴻生一輩子正是如此地愛歷史,學歷史,教歷史,寫歷史,傳歷史,至終無休。
正是懷着對歷史的無比興趣、熱愛、忠誠和孜孜不倦的追求,鴻生教授不僅盡其一生培養出衆多後繼的優秀學子,達到了“桃李滿天下”的優秀境界;而且勤於撰述、善於筆耕,為史學界留下豐碩的宏篇大論,印證了“著作可等身”的又一範例。
在自己鍾情的歷史學領域,鴻生教授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可謂範圍寬廣、文章深麗。作為中外關係史專家,他首先對世界史有所鑽研,其文章涉及羅馬晚期奴隸起義、西羅馬帝國的巴高達運動、四至五世紀北非的阿哥尼斯特運動、七至九世紀拜占廷的保羅派運動、斯坎德培與阿爾巴尼亞人民反土耳其的鬥爭等。具體到廣泛的中外關係,其論述則有:中外交流史事考述,華人發現美洲問題,中國與阿曼、荷蘭、瑞典等的來往,東南亞的“豬仔”華工,乃至對獅子、哈巴狗、獨角獸以及紙被等源流的考實。
在中外關係領域,鴻生對中俄關係尤有深入獨到的專門探究。這一方面的文章不下十數篇,諸如:俄羅斯館沿革考,俄羅斯館與中俄關係,清代北京的俄羅斯館,《朔方備乘》俄羅斯館紀事補正,俄羅斯館“秦緩”考,俄羅斯館醫生與清朝宗室的晉接,俄羅斯館與《資本論》中的王茂蔭,俄美公司與廣州口岸,沙俄的侵華工具——俄國東正教佈道團,太平天國時期俄國駐北京佈道團的侵華活動,邵友濂使俄文稿中的“王西里”和“孔琪庭”,沙俄國家教會形成的歷史過程,“三字經”在俄國,評俄國“漢學”,清朝使臣與俄國漢學家的交往,十九世紀後期清朝使臣與俄國“漢學”家的接觸,等等。
衆所周知,在二十世紀後期“中外關係史”史學確立之前,有關内容的探索往往集中在“西域”、“南海”兩個範疇。除了馮承鈞、張星烺、向達、朱傑勤等大家兩者皆通外,許多學者往往在其中作二選一之抉擇,以確定自己的主攻方向。可是鴻生雖長居廣州,其對中外關係的研究卻也屬西域、南海兼擅之列。對此,只要略舉其論述成果,就可知筆者所云真而不誣、實而非虛了。
在西域研究上,鴻生教授有下列撰述:隋書康國傳探微,唐代蕃胡的歷史文化,唐代汗血馬叱撥考,陳寅恪與中國突厥學,唐代九姓胡與突厥文化,突厥法初探,突厥汗國的軍事組織和軍事技術,論突厥事火,突厥奉佛史事辨析,突厥方物志,我和唐代蕃胡研究,唐代九姓胡禮俗叢說,唐代九姓胡崇“七”禮俗及其源流考辨,唐代九姓胡貢品分析,唐代“黃坑”辨,商隊茶考釋等。
在南海研究上,鴻生教授也有不亞於上面的撰述:嶺南文化與海,唐宋時代的廣州與阿曼,宋代廣州蕃長辛押陋羅事蹟,市舶時代的南海文明,廣州海事錄,廣州與海洋文明,市舶時代廣府的新事物,清代廣州的毛皮貿易,從市舶時代到洋舶時代,清代廣州與西洋文明,清代廣州行商的西洋觀,俄美公司與廣州口岸,廣州口岸史的研究應當加強,廣東十三行問題,清代廣州的荷蘭館,王文誥荷蘭國貢使紀事詩釋證,論清代瑞典紀事及廣州瑞行商務,清代蘇州的潮州商人——蘇州清碑〈潮州會館記〉釋證及推論,澳門史與中西交通研究等。
更有進者,鴻生教授在史學領域的興趣之廣,也是令人稱道的。他於華僑、民族、宗教等均有涉獵,其著述絕不限於中外關係史方面。尤其在宗教範疇,其撰著的關注點竟成多樣的角度,諸如:突厥奉佛史事辨析,尼姑與唐王室,清初嶺南佛門事略,清初嶺南僧臨終偈分析,嶺南三尼與清初政局,璞科第與白雲觀高道士,嶺南尼庵的女性遺民,尼姑譚,霓裳和淚換袈裟,佛門織女的創造,“拂雲祠”辨,海濱鄒魯”的反思,等等。
呈現在吾人面前的,實在是一位才華橫溢、撰著等身、可敬可佩的學者!可是如此一般的忠厚老者卻捨我等而化鶴西游了,思想起來不禁令人十分傷悲。
提筆至此,筆者不禁回憶起永志難忘的人生一幕:猶記 1986年9月在寧波出席中外關係史學會第二次學術會議,時值九一八55周年又恰逢丙寅中秋,當晚鴻生與敝人分別由粵、港各攜一個月餅盒,同謝方及會長韓振華和姚楠等舉行賞月晚會。會上韓師用英文高唱蘇格蘭民歌〈友誼天長地久〉,姚老則徇眾要求講述他們伉儷於星洲定情的“男女關係史”。此情此景歷歷在目,恍若隔夜。爾今韓、姚二老早已仙逝,鴻生、謝方摯友竟也捨吾等西游。念及此生學誼,不覺悲從中來,安息吧,鴻生!謹祝已故學界前輩及辭世學友永垂不朽!
(陳佳榮2022年2月15日於香江南溟齋,時值蔡鴻生教授辭世周年。發表於廣東人民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的《脫俗求真:蔡鴻生教授九十誕辰紀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