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國威傳播既遠,亞洲各國或受其羈縻,或與之過從甚密,故異族華化、外蕃住唐與唐人出海之現象,在當時至為普遍,舉不勝舉。

異族之華化並不自唐代始。中華民族之形成,自來就是華夏和他族不斷融合同化之過程,而在分裂割據時期尤其如此,如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時代。自魏晉以來開始的胡人之漢化,到了隋唐已開花結果,同時西域人及周邊各族之歸化亦日益茂盛。馮承鈞先生在《唐代華化蕃胡考》中,曾列舉新、舊《唐書》中華化之異族人,計有鮮卑、匈奴、奚、契丹、柳城胡、高麗、百濟、靺鞨、烏洛侯、突厥、鐵勒、回紇、安國、龜茲、吐火羅、于闐、疏勒、康國、何國、石國、僰、牂牁、吐蕃、羌、南越、獠、日本等等。唐朝好用蕃將,據計有唐一代以安息、波斯、突厥、吐火羅、天竺、昭武九姓胡及其他異族任節度使者,達八十餘人。《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所列宰相三百六十九人中,異族佔有十二姓二十三人。

隨著唐代中外交道之發達,世界各國均派遣使節蒞華,另尚有眾多商人、學者、僧侶也紛紛前來,或經商或留學或播教。長安、洛陽、揚州、廣州等地,蕃客、胡人麇集,簡直成了國際都市。當時將外國人稱為蕃客或胡人,其中不少是波斯、大食人,外商聚居之場所稱蕃坊,由外僑中選置蕃長掌管有關事務。前引《唐大和上東征傳》稱廣州「江中有婆羅門、波斯、崑崙等舶,不知其數。……師子國、大石(即大食)國、骨唐國、白蠻、赤蠻等往來居住,種類極多」,可見外蕃入唐之盛況。據大食人阿布.賽義德.哈桑(Abu Zaid Hassan)所記 ,公元878年左右黃巢陷廣州時,被殺之回教徒、猶太人、基督徒、祆教徒達十二萬人,若記載無誤,此數字委實驚人。《資治通鑑.唐紀》載德宗貞元三年(787年)之事,有 「胡客留長安久者,或四十餘年,皆有妻子,買田宅,舉質取利,安居不欲歸。命檢括胡客有田宅者停其給,凡得四千人」。至於揚州,也是胡商密集的大都市,諺稱 「揚一益二」,故張祜詩云「人生只合揚州死」,徐凝詩云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其繁華可知。《舊唐書.田神功傳》云神功兵 「至揚州……,商胡波斯被殺者數千人」。

外蕃來華之盛還可從唐代之詩歌、傳奇及各種筆記小說略窺一二。《太平廣記》所輯唐代之書載有關於胡人之眾多名目,諸如「胡商」、「胡賈」、「胡僧」、「胡雛」、「蕃客」、 「蕃兒」、「波斯舶主」、「波斯店」、「波斯邸」等等。長安酒肆胡姬當爐,實乃司空見慣之事,李白《少年行》之「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即其生動寫照。當時以外人充當奴婢的情況很普遍,有所謂「胡奴」、「新羅婢」、「高麗婢」、「波斯奴」、「波斯女」。其中較常見的是一種 「崑崙奴」,又有「僧祇奴」、「黑小廝」、「烏鬼」、「烏蠻鬼」、
「鬼奴」等稱。

按 「崑崙」之考證,乃中外史家咸感棘手之難題。該詞自先秦以來屢見著錄,如《山海經》、《禹貢》、《逸周書》、《竹書紀年》、《穆天子傳》、《楚辭》、《莊子》、《淮南子》、《爾雅》等等,一般認為係外來語的漢語譯音,但始源何處迄無定讞。初崑崙為神話傳說中的西方之山,其今地之考訂本已聚訟不休,後來除西方崑崙外,古籍又載有南海崑崙或崑崙諸國,遂使問題益形複雜。唐義淨《南海寄歸內法傳》卷一曰,「良為掘倫初至交廣,遂使總喚崑崙國焉。唯此崑崙, 頭捲體黑。自餘諸國與神州不殊。赤腳敢曼,總是其式」。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八十一云,「崑崙語:上音昆,下音論,時俗語便亦曰骨論。南海洲島中夷人也,甚黑,裸形,能馴服 猛獸犀、象等。種類數般,即有僧祇、突彌、骨堂、閤蔑等」。據上記載之「崑崙」又作骨侖(《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下)、骨論,泛指中南半島南部和馬來群島的居民及國家,甚至包括印度洋的某些地區,其語言文字稱崑崙語、崑崙書,其船隻稱崑崙舶,也有的將王號也稱為崑崙(又作古龍,或謂即古代扶南王號Kurun之譯音)。

作為地名或族名而言,南海之「崑崙」除泛稱外尚有專稱,應視不同載籍而分別論述之,例如:(1)《水經注》卷三六所載援助林邑楊邁之崑崙,和《唐會要》卷七三所記燒毀驩、愛城池的崑崙,應指扶南或真臘,其國之主體民族高棉(Khmer)在唐代載籍中作吉蔑、閤(閣)蔑;(2)《蠻書》卷六、卷十之崑崙國,或為今緬甸克倫(Karens)族名之譯音,故地在薩爾溫(Salween)江口一帶;(3)宋趙汝《諸蕃志》所載婆以東之崑崙國,在今印度尼西亞的馬魯古(Maluku)群島,應即上述之掘倫,為馬來語Gunong Api(火山)前一詞的對音,或戈龍(Gorong)群島名之譯音;(4)《一切經音義》的骨堂即《唐大和上東征傳》之骨唐,或謂又作甘棠(見《唐會要》、《新唐書》),唯故地有蘇門答臘島、印度南部及菲律賓呂宋島他加祿人(Tagaloges)古國等說;(5)《一切經音義》之突彌,或謂即今印度的泰米爾人(Tamils),該族主要居住在印度東南部的泰米爾納德邦(Tamilnad),少數分佈在印度南部以及斯里蘭卡、馬來西亞和南非等處;(6)《一切經音義》之僧祇,《舊唐書》卷一九七也有記載,謂訶陵國(在今爪哇島)「元和十年,遣使獻僧祇童五人。……十三年,遣使進僧祇女二人」。《冊府元龜》卷九七二則作「金抵童」、「僧耆女」,《蠻書》也記有僧耆。或謂僧祇、僧耆同宋代載籍中「崑崙層期」之層期,均Zangi之對音,係大食人對非洲東岸之稱,但也有的主張僧祇應在馬來半島;(7)宋代以後某些載籍中的崑崙則為崑崙山、崑崙洋之簡稱,指越南南部的崑崙(Condore)島及其附近海域,或加里曼丹島東北岸外的Tiga島。

從以上所述可見,唐、宋載籍中大量出現的「崑崙奴」並非專指從非洲來的黑人。其中或有非洲黑人如僧祇奴之類,但也有許多則來自南海各國。漢文中往往又把黑色之人、物稱為崑崙,如《高僧傳》記釋道安因形貌陋黑而被稱為「崑崙子」、「漆道人」。《晉書》卷三二.孝武文李太后云「時后為宮人,在織坊中,形長而色黑,宮人皆謂之崑崙」,另尚有「崑崙梅」、「崑崙瓜」等稱。看來在兩晉、南朝時已有 「崑崙奴」,《宋書.王玄謨傳》云「(孝武)又寵一崑崙奴子,名白主」。大約舉凡由外國來膚色黑的奴婢,包括南海諸國及印度、非洲等地,
均謂之「崑崙奴」,別稱「烏鬼」、「黑小廝」等。至於《唐大和上東征傳》中的赤蠻是否指非洲人,白蠻是否指歐洲人,均有待進一步之考訂。

和外蕃來華之同時,中國人在唐代也紛紛出海。出海同後來的出洋一樣,指移民外國或僑居其地,不過當時對今日遼闊之大海洋只稱「 海」而不稱 「洋」,凡外來物品每加「海」字,如海榴、海棠之類。玄奘《大唐西域記》記載了中國人流寓西域之情況:「(呾邏私城)南行十餘里有小孤城,三百餘戶,本中國人也,昔為突厥所掠,後遂鳩集同國,共保此城,於中宅居。衣服去就,遂同突厥;言辭儀範,猶存本國」。杜環《經行記》亦云 「(大食國)綾絹機抒,金銀匠,畫匠,漢匠起作畫者京兆人樊淑、劉泚,織絡者河東人樂(阝)環、呂禮」。至於唐人之移殖南洋,也有些片斷材料,如大食人馬蘇第(Abu-l-Hsan Ali-el-Mas’udi,?一956)在《黃金草原》(Les Prairies d’Or)一書中,謂其經蘇門答臘島時,見有中國人耕植於此。另顏斯綜之《南洋蠡測》云星忌利坡(Singapore)「有唐人墳墓,記梁朝年號及宋代咸淳」,亦可為歷代華人移居南洋作一佐證。

誠然,唐代華人之移民海外自不如明朝以後之規模,唯在華僑史上,唐人拓殖之功實不可沒。因唐朝之國威震於亞洲乃至歐、非一些國家,故自是迄今,外國人往往以「唐」來稱呼中國。宋朱彧《萍洲可談》有云,「北人過海外,是歲不還者,謂之住蕃.。諸國人至廣州,是歲不歸者,謂之住唐」,「漢威令行於西北,故西北呼中國為漢。唐威令行於東南,故蠻夷呼中國為唐。崇寧間,臣僚上言:邊俗指中國為漢、唐,形於文書,乞並改為宋。……詔從之」。儘管宋代想改變外人對中國之稱呼,看來並未奏效,因外國人往往仍稱中國為唐家或唐家子(Tamghaj,Tomghaj或Toughajj。《明史》卷三二四真臘國傳猶云「唐人者,諸蕃呼華人之稱也,凡海外諸國盡然」。爾今各國華僑尚自稱 「唐人」,回祖國曰歸 「唐山」,海外華人聚居地區則稱 「唐人街」。

 

 

 

 

 

 

 

陳佳榮“南溟網”(http://www.world10k.com)_教學研究_《中外交通史》_
第四編  隋唐時期中外交通之勃興_第二章  唐代中外交通興盛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