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年前﹐筆者甫於廈門大學歷史系畢業﹐即分配至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任教﹐並首先從事“民族問題三套叢書”的調查﹑編寫工作。自1959年起﹐更於北京頤和園南湖飯店(十七孔橋畔)﹐參加畬﹑土家﹑撒拉﹑東鄉﹑土﹑回﹑藏﹑朝鮮﹑蒙古﹑赫哲﹑達斡爾﹑鄂倫春等族史
志的審稿會議﹐一住經年。猶記當時無盡無休地投入民族問題的討論﹐諸如何為民族英雄﹐何為愛國主義等等。其中聚訟不已﹑迄無定讞的﹐乃是圍繞斯大林“民族”(Nation)一詞定義及內涵的討論。

1912年﹐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提出﹕“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於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只有一切特徵都具備了才算是一個民族。民族不是一個普遍的歷史現象﹐而是一定時代即資本主義上升時代的歷史範疇﹐封建制度消滅和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同時就是人們形成民族的過程。”[1]

斯大林的定義雖被尊為經典論述﹐唯中國學界覺得未盡適合本國國情﹐於是徘徊在馬列主義與中國具體化之間﹐煞費苦心﹑左右犯難。1949年以來﹐中國內地長期圍繞斯大林民族定義﹐展開不下四五次的大討論[2] ﹐大致趨向於區分古代民族﹑近代民族等不同概念。其結論可反映在工具書上的概括﹐如《辭海》﹕“民族﹕(1) 泛指歷史上形成的﹑處於不同社會發展階段的各種人們共同體﹐如原始民族﹑古代民族﹑現代民族等。……;(2)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於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是社會發展到資本主義時代的必然產物﹐其要素則在資本主義以前的時期已逐漸形成。”[3]

歷史發展表明﹐斯大林的定義乃綜合西方自文藝復興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的進程而作出﹐不僅反映歐美資本主義上升時期民族國家的情形﹐而且適合後來其他地區諸多走向近代化的民族國家狀況。尤其值得重視的是﹐斯大林論斷的現實性﹐正在經受其本國(不限蘇俄﹐尤指格魯吉亞)實踐的驗證。有鑒於此﹐作者不顓譾陋﹐草寫拙文略申感想﹐就教於民族學﹑歷史學界同仁。本文不引經據典﹑廣徵博引﹐也不拘泥於Nation(民族)﹑Nation State(民族國家)等詞翻譯成漢語是否貼切﹐不對各國古今民族定義歧異展開研究﹔而專注於探討民族與民族國家內涵大同的近代[4] 範疇﹐重在以常識闡述﹐憑歷史現象及動感考察其發展趨向。

“民族”﹑“民族國家”等詞的近代意義

關於Nation的近代意義﹐已見上引斯大林的論述。其實﹐該詞的漢文對譯“民族”一語﹐也是出現於近代。漢文古無“民族”之詞﹐或以民﹑人﹑眾﹑群稱國民﹑人民﹔以族﹑種﹑部﹑類
稱宗族﹑氏族。雖然有的文章引《南齊書》卷五四‧列傳三五〈高逸‧顧歡傳〉謂“今諸華士女民族弗革﹐而露首偏踞濫用夷禮”﹔或引唐代李筌兵書《太白陰經》序言云﹕“智人得以守封疆﹐
挫強敵﹔愚人得之以傾宗社﹐滅民族。”[5] 但它們的含義並不與現在我們所說的民族相同。

近代最早以漢文“民族”連用的﹐似以《東西洋考每月統紀傳》道光十七年(1837) 九月刊所載〈約書亞降迦南國〉篇為早﹕“昔以色列民族如行陸路﹐渡約耳旦河也。”[6] 說明以民族對應Nation的﹐未必是日本人首創。 後來王韜﹑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吳汝綸﹑孫中山等文章中都相繼使用了民族一詞[7]。

漢文“民族”在近代出現後﹐既合“民”(國民)及“族”(氏族)二詞為一﹐故作為西文Nation對譯﹐其內涵便與之大體相當。因為近代Nation的含義並不限於族群﹑族裔(Ethnic Group)﹐卻多半與國家或政權(State)及國民密切相連[8]。按照中外學者的研究﹐大致認為國家須具備下列要素﹕領土(疆域版圖)﹐主權(治權在民)﹐人民(國民效忠)﹐政府(外交承認)﹐經濟(統一市場)。而上述民族諸要素﹐即共同地域﹑經濟﹑語言﹑文化及心理(種族血緣﹑族社群感﹑生活方式﹑宗教信仰)等等之中﹐共同地域﹑經濟均與主權國家有關。

參與發動法國大革命的西耶士曾提出“A Nation是甚麼﹖”並答道﹕“生活在共同法律下﹑由共同立法機構所代表的一群伙伴。”[9] 也有西方學者認為“一個民族就是一個擁有國家的人民”(A nation is a people in possession of a state.)[10]。另有學者提到﹕“Nation是一群對其民族國家有共同認同的人” [11] ﹐“當一個民族建立了自主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權威﹐並具有明確的疆域主權領土的時候﹐亦可被理解為nation-state(民族國家)……稱其為國族。”[12]

由此可見﹐近代的民族觀念往往與民族國家(Nation State)相繫。當然﹐兩詞概念的內涵雖近於同一﹐但表述還是略有差異。可以說﹐所謂民族國家是民族賴以生存的獨立自主的政治實體﹕擁有領土主權的國家與居住其間的民族(有共同歷史﹑文化﹑語言的國民)結合﹐即民族與政權的結合體。

據陳永齡教授主編《民族辭典》云﹕“民族國家﹕一般指由單一民族組成的國家。”[13] 不過這只能是“一般”理論上的表述﹐事實上很難找到單一的純民族國家﹐只能說﹕民族國家是以同一民族為基礎或單元形成的國家﹔由一個民族或佔多數民族所組成的國家﹔由一個民族或基本上一個民族組成的國家。也有的認為﹕民族國家是由民族構成的具主權的疆域國家﹐組成民族國家的民族即與國家有直接關係的國民。[14]

 “民族國家”產生於近代之初

一般認為﹐民族國家產生在中世紀與近代之交。按上述民族國家產生的條件﹐應包含疆域﹑主權﹑經濟﹑語言及文化等﹐而這些條件的具備在古代或中世紀是不可能的。以歐洲而言﹐古代羅馬帝國幾囊括了各部族所居的大半地區。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後﹐雖進入中世紀﹐由蠻族各自立國﹐但並無明確的疆域﹑版圖之概念或劃分。力圖繼承羅馬大統的查理曼帝國﹑神聖羅馬帝國一再出現。除了政治因素外﹐經濟上出現封建莊園的分裂割據﹐文化上則由天主教會控制各國﹐以拉丁文壓制各族語文的使用。總之﹐當時的State只是封建邦國﹐其版圖未疆域化﹐其主權沒有確定﹐其語言尚未獨立﹐其文化深受教會桎梏。

到了中世紀末﹐情況發生了極大變化﹐資本主義上升時期到來了。新興資產階級為了發展經濟﹐要求積累資本及對外開拓﹐希望立法保護私有財產﹐謀求統一以消除關稅壁壘﹐主張自由貿易及擺脫教會﹑封建勢力的控制。於是向外殖民的地理大發現出現﹐而掃清封建障礙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一一開展。我們看到在文藝復興中﹐許多作家都力圖以本族語言來創作﹐大破教會以拉丁文壟斷一切的格局﹐這就為民族及民族國家形成提供重要條件[15]。

民族國家形成在政治方面的首要條件﹐是建立疆域明確﹑擁有主權的獨立國家。當時資產階級為了反對封建貴族﹐首先支持國王建立統一的民族王國﹐以保障本國的經濟利益﹐然後再尋求更加自由的民族國家。

歐洲解決民族國家政治條件的標誌﹐通常認為是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Peace of Westphalia)的訂立。該條約是三十年戰爭(1618-1648)的結果﹐令戰敗的神聖羅馬帝國不得不與對手展開平等的談判﹐同意原帝國屬下邦國擁有獨立的主權﹐荷蘭﹑瑞士的獨立則得到正式承認。

《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對主權不受侵犯的國家疆域作出規定﹐奠定了歐洲近代主權國家平等關係的基礎﹐開近代歐洲國家制度和國際關係的先聲。此後﹐以具有共同疆域﹑經濟﹑語言﹑文化及宗教的民族作為居民之主權國家陸續湧現﹐標誌著以領土或經濟利益為主的民族國家﹑民族戰爭新時代的來臨。

“民族國家”與爭取自由民主

如果說民族國家與近代同步﹐起源於大約1500年﹐通過地理大探險等而積累各國原始資本﹐經由文藝復興﹑宗教改革而醞釀共同語言及文化﹔至1648年﹐又借助於《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對主權不受侵犯的疆域國家作出規定﹐解決了國家外交的法律問題﹔那麼﹐只有到了1789年法國大革命之後﹐解決了國民權利與義務等內政問題﹐民族國家才步入比較成熟的階段。[16]

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雖然是歐洲民族國家興起的重要標誌﹐但它只以法律形式確定國家疆域﹑主權等﹐至於構成國家主體的民族如何成為擁護國家的國民卻尚待解決。而後者在專制王權統治下﹐是難有理想答案的。我們看到﹐最初的一些重要民族國家﹐多通過自由民主等啟蒙思想的傳播﹐進而採取反抗侵略或推翻暴政的革命手段來實現。1566-1609年反抗西班牙統治的尼德蘭革命﹐導致了荷蘭共和國的建立﹔1640-1688年的英國革命﹐使其本土出現資產階級領導的君主立憲國家﹔而在大西洋彼岸﹐1775-1783年的美國獨立戰爭則締造了美利堅合眾國。

不過﹐在推動民族國家形成的諸多革命運動中﹐1789年爆發的法國大革命影響最為巨大﹐以致整個十九世紀的歐美歷史都在其旗幟下度過。法國大革命充分演繹了盧梭諸啟蒙思想家的“天賦人權”等理論﹐令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響徹全歐上空。1789年法國《人權宣言》﹐與1689年英國《權利法案》﹑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可謂一脈相承﹑相繼發展。正是法國大革命﹐才真正開創了近代主權國家的模式﹐確立主權在民﹑社會契約﹐令國民以對國家民族的服務代替向國王的效忠。這樣﹐民族﹑國家﹑國民﹑公民﹑人民等詞彙冶為一爐﹐獨立國家﹑主權疆域﹑公民社會﹑國民精神和民主自由等趨於匯合﹐形成了全民族具有公民意識的現代共和政體。

由此可見﹐民族國家崛起之初或非推行民主制度﹐但最終必然走向實施自由民主的道路。在這方面﹐英﹑法解決較為順利。其他或先解決獨立問題﹐或先發展本國經濟﹐最終都要“補課”。是故美國雖經獨立戰爭﹐後來還得出現1861-1865年的南北內戰﹔另如拉丁美洲國家﹑東歐各國以及亞非國家﹐亦均存在此種問題。至於德﹑意﹑日﹐在建立民族國家後很久時間﹐仍須長期解決獨裁專制﹑官僚腐化﹑窮兵黷武等痼疾﹐最後終於付出沉重的代價。

歷史上“民族國家”的不同類型

民族國家自興起後﹐即漸成時代主流。但與此同時﹐世上仍存在不少“多民族國家”﹕在第一次大戰以前﹐有一些多民族的帝國﹐如明﹑清帝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奧匈帝國﹐沙俄帝國﹔也有聯邦國家(美﹑英等)。後來帝國漸漸崩潰﹐但與民族國家並行的仍有多民族大國(美﹑蘇﹑中)﹐近來更出現新的國家聯合(歐洲聯盟)。有關多民族國家的問題﹐將另闢專節討論﹔本節主要以民族國家為主線﹐列舉近代以來“四個階段的十種類型”﹕

(一) 第一階段﹕世界大戰前

1﹑立族本國型﹕歐洲最初一些民族國家﹐常是先有國家後形成民族﹐或國家﹑民族同步產生﹐如荷蘭﹑英國﹑法國﹑瑞士﹑葡萄牙﹑西班牙及瑞典等西北歐國家。它們被稱為“既有領土國家(Territorialstaat)”[17] 或“既有國家”[18] 和“已有國家”[19]﹐或“先起的民族國家”[20]。也有的以其為“原民族主義”[21]。安德森稱之為“歐洲民族主義”[22] ﹐但以其遲於美洲民族主義﹐是對後者的“盜版”。這卻值得商榷﹐且不說美洲移民來自歐洲﹑深受歐洲啟蒙思想影響﹐即以民族國家的產生論﹐《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訂立及荷蘭﹑英吉利等國家的形成均比美國獨立戰爭為早。

2﹑移民獨立型﹕指移民海外者與母族分離而另行建國﹐如美利堅合眾國﹑十九世紀初獨立的拉丁美洲各國等。安德森稱其為“美洲民族主義”﹐並指為民族主義的第一浪潮﹐唯據上述原由應遲於歐洲。也有的稱之為“解放民族主義”[23]。霍布斯鮑姆則認為十九世紀初獨立的拉丁美洲是早產兒實驗室[24]。其實美國何嘗不是﹐它也是在未推行工業化﹑未充分健全民主制前提下先解決獨立問題。嚴重違背《獨立宣言》精神的黑奴制度﹐要靠1861年爆發的內戰才逐步廢除。後來的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南非等亦應屬此類型。

3﹑統一本族型﹕這類民族國家的典型是德國﹑意大利。其民族較早形成﹐但國家長期四分五裂﹐要到十九世紀70年代才分別完成意大利統一﹑德國統一。論者常謂歐洲早期是從國家到民族(from state to nation)﹐先有國後有族﹐如英﹑法 ﹔後則出現從民族到國家(from nation to state), 先有族後有國﹐如德﹑意。德國等乃是以文化-民族對抗英法的國家-民族﹐可稱“後起之民族國家”[25]。也有的稱其為“統一民族主義”[26] 。哈貝馬斯稱之曰“遲到的民族”[27]。不過德國後來因遲到而走了一條曲折道路﹐由“推遲統一”─“專制擴張” ─“再度分裂” ─“重新統一”。

4﹑反抗侵略型﹕如希臘在十九世紀前期獲得獨立。日本面對西方殖民主義的入侵﹐而在1868年後因改革而步上富強道路。前者被稱為“分離民族主義”﹐後者被稱為“復興民族主義”[28]。

(二) 第二階段﹕一次大戰後

5﹑帝國分離型﹕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打擊﹐沙俄帝國﹑奧匈帝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紛紛崩潰﹐芬蘭及波蘭﹑捷克﹑匈牙利﹑南斯拉夫等等東歐新興國家開始湧現。其命運如同較早的希臘﹐也被稱為“分離民族主義”[29]。有的則稱其為反抗“既有的多民族國家”[30]。由於東歐各國當時只能解決獨立問題﹐又置身於俄﹑德等大國之間﹐常受瓜分乃至佔領﹐故其此後命運仍然多舛﹐以致國無寧日。

(三) 第三階段﹕二次大戰後

6﹑非殖民化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原有殖民國家不論戰敗或戰勝﹐都很難再保持宗主的地位﹐亞洲﹑非洲大量國家紛紛獨立。這些新興國家被安德森列為“殖民地民族主義”[31] 。亞﹑非新建國家雖取得獨立﹐但工業化及民主自由程度一時難以提高﹐故建成完善的民族國家尚需假以時日﹐哈貝馬斯指其“要靠獨立後共同成長起來的民族去‘充實’人為建造起來的國家”[32]。

7﹑復興民族型﹕戰後的以色列是另一種民族國家的典型。猶太人古代雖已立國﹐但早已四處星散。說它如德﹑意是統一本族型(先有族後建國)﹐或如日本是反抗外來壓迫而形成﹐但它並非在近來生活的一處或鄰近數處建立﹐而似從空而降﹐就姑且稱之為“復興民族“吧。而由於以色列的出現﹐卻帶來另一民族即巴勒斯坦的立國問題。未來如何﹐只能拭目以待。

(四) 第四階段﹕冷戰結束後

8﹑爭取自由型﹕前蘇聯及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原來號稱已經超越資本主義民族﹐但實際上大多國家的近代化遠遠不足。由於國民要求發展經濟及增強民主的訴求﹐導致二十世紀90年代初的自由化浪潮及冷戰的結束。於是蘇聯各加盟共和國紛紛獨立﹐連俄羅斯內部也有自治共和國分離傾向﹔捷克斯洛伐克一分為二﹔南斯拉夫聯邦共和國分崩離析﹐並引起長久的民族戰爭。

9﹑民族統一型﹕歐﹑亞洲部分國家﹐因二次大戰結束時美﹑蘇瓜分勢力範圍造成人為的割裂﹐如東西德﹑南北越﹑南北韓朝。它們同樣面臨民族統一的問題﹐現在德國﹑越南已經統一﹐朝鮮半島的局勢則有待繼續觀察。

10﹑爭取自治型﹕並非只有原殖民地或發展中的國家才有民族分離的問題﹐一些號稱自由民主國家亦不能外。例如﹐英國有愛爾蘭等問題﹐西班牙有巴斯克問題。這些少數族群要求自治甚至獨立﹐被稱為“自治民族主義”[33]。

兩次大戰與多民族帝國﹑殖民帝國的崩潰

近代以來﹐民族國家的發展雖如雨後春筍一般﹐但它並非各國各族的唯一抉擇。當歐洲民族國家風起雲湧之際﹐亞﹑歐等洲仍存在一些龐然的多民族大國。其中包括古老的或重加組合的帝國﹐如大清帝國﹑沙俄帝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奧地利-匈牙利二元帝國。它們一度成為民族國家的對立物﹐並採取一些自上而下的措施來緩和內部矛盾﹐被稱為“官方民族主義”[34]。

歷史表明﹐多民族大帝國很難克服內憂外患﹐結果因國內革命或外部戰爭的衝擊而相繼垮台。前者如中國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俄國二月﹑十月革命結束羅曼諾夫王朝﹔後者如第一次大戰後終結的奧匈帝國﹑土耳其帝國。中﹑俄﹑土等推行共和後仍然保持多民族國家的格局﹐也仍然面臨如何平衡各族利害關係的老問題。英﹑美等經歷資產階級革命後﹐也存在類似的現象。

除了古老帝國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還存在一些殖民帝國。這涉及歐﹑美﹑日民族國家建立的兩重性﹕一方面﹐列強要求別國尊重其作為獨立國家的疆域及主權﹔另方面它們崛起後卻盡力阻礙他國成為富強的民族國家﹐包括列強相爭及侵略亞﹑非﹑拉丁美洲各國。於是﹐民族主義最初或用來推翻暴君﹐接著往往轉用於擴張。我們看到﹐英國興起時如何對抗西﹑葡﹑荷蘭等國﹐後來又如何反對法國大革命﹔法國如何利用波拿巴主義﹑沙文主義發動拿破侖戰爭﹔以後英﹑法﹑俄又怎樣聯合遏止德﹑奧﹑意等﹐令泛斯拉夫主義﹑泛日耳曼主義﹑納粹主義﹑法西斯主義大行其道。

至於列強對殖民地的爭奪﹐更貫串於數個世紀之中。 第二次大戰結束後﹐殖民帝國終於難以維持﹐但亞﹑非各國民族國家建立的過程﹐仍然不是一帆風順。除了各殖民地原有經濟基礎薄弱之外﹐宗主國的分化伎倆也造成各地區一再分裂的特點。例如﹐印度﹑巴基斯坦與孟加拉﹐馬來西亞與新加坡﹐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伊拉克與科威特。印尼﹑菲律賓也有類似問題。在新興國家實現工業化之前﹐各國人民仍須付出沉重的代價﹐才能比較妥善地處理國內的民族問題。

發展中國家工業化時期的趨勢

根據前述斯大林關於民族問題的定義﹐民族國家的形成被理解為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產物。歐﹑美等西方的歷史已證明了這一點。那麼﹐新獨立的亞﹑非國家呢﹖有些原來被認為已邁入社會主義民族的國家又如何﹖

根據這十多年來的各國歷史發展﹐如果我們不惑於意識形態外表﹐應可看到﹕凡未充分實現工業化的國家﹐都存在民族國家的問題。我們可以正確認識﹑妥善處理﹐但對此不可盲目否認或掉以輕心。只有注意某些歷史時期的發展趨勢﹐才可自覺解決本國問題並制訂較好的政策﹐而學術界應充當這方面的最佳參謀或智囊。

第二次大戰後立國的一些國家﹐一方面要發展本國經濟﹐另方面又得處理內政問題﹐其中之一就是民族分裂的大事。印度獨立後﹐首先出現印﹑巴分裂和長期爭戰﹐其後又從巴基斯坦分出孟加拉。印度尼西亞在獨立後也長期捲入東帝汶﹑亞齊等糾紛。伊拉克則遇到與科威特關係及如何對待庫爾德人的問題。

至於東歐各國更提供了一些新的例證。蘇聯瓦解後﹐原來的十五個加盟共和國全部獨立﹐雖然部分國家組成了獨立國家聯合體﹐但其鬆散自不待言。可以說﹐非俄羅斯人斯大林的民族理論正在其故鄉格魯吉亞﹐接受著歷史實踐的考驗。另如捷克﹑斯洛伐克﹐由分而合終於再分。原來大塞爾維亞主義﹑泛南斯拉夫主義出現地的南斯拉夫聯盟﹐分裂成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馬其頓以及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數國﹔就連碩果僅存的塞爾維亞﹑黑山聯盟也終於分手﹐另塞爾維亞內部還有科索沃等問題。

波蘭﹑匈牙利情況也許稍好些﹐但因第一次大戰後雖然立國﹐卻遭德﹑蘇大國的瓜分或納粹佔領﹐二次大戰後長期受蘇聯控制﹐現在仍須發展經濟並進行工業化補課。已經統一的德國﹑越南﹐或須致力於東﹑西方的平衡﹐或須大力恢復經濟﹑發展民主。至於南北朝鮮的統一﹐也是一個現實歷史問題。由此可見﹐斯大林論述並未過時﹐需要在實踐中不斷檢驗並進一步發展。

“民族國家”與全球化並行不悖

近來﹐全球化即將實現﹑民族國家已經式微的論調甚囂塵上。隨著科學技術的飛躍發展﹐全球各地的工業﹑商業﹑文化趨於大同﹐並令國家權威﹑職能受到一定影響。例如﹐一地發生沙士(SARS)或禽流感﹐疫情再也難以不公開﹔互聯網絡的溝通﹐已使整個世界成了“地球村”。於是﹐人們就探索政治制度的一體化﹐並認為民族國家的趨勢將受到遏止。然而﹐全球能否實現政治的統一﹖是否都得採用西方的制度﹖在西方建成民族國家之後﹐是否不讓東方另建或認為無須再多此一舉呢﹖

其實﹐全球化不過是近代工業化的持續發展﹐當前的霸權主義類似昔日的殖民主義。過去﹐歐美大力推廣的全球自由貿易﹐並不能挽救殖民帝國的衰亡﹔今天﹐由西方帶頭推行的全球一體化﹐肯定也無法造成東方受西方領導的結局[35]。

對於世界發展中地區而言﹐民族國家仍是一種趨勢。但首要的是增進國家經濟﹐盡快實現工業化﹑現代化﹐並相應地促進民主與自由。不過﹐跨界民族﹑周邊關係始終是民族國家的難題﹕如塞浦路斯國有希臘﹑土耳其兩族﹔庫爾德族分佈於土耳其及伊朗﹑伊拉克三國﹔斯里蘭卡有僧伽羅族與泰米爾族問題。

不僅如此﹐在全球化條件下﹐發達國家也存在不少民族問題﹕如英國的北愛爾蘭與愛爾蘭關係﹐甚至威爾士﹑蘇格蘭也不無問題﹔法國的不列塔尼﹑科西嘉﹔西班牙的巴斯克﹑加泰隆﹔比利時的瓦隆﹔加拿大的魁北克﹔大洋洲的毛利人。這未必說明那些國家的人權狀況如何糟糕﹐但顯然表示民族國家傾向仍在發展。

當然﹐人們可以舉出歐洲聯盟的誕生﹐來證明一體化及大聯合的趨向。其實這反倒說明了全球化與民族國家之並行不悖。它令我們想起恩格斯繼承發揚黑格爾哲學並經常強調的“否定之否定”規律﹕古代東西羅馬帝國原比中國東西周還久且大﹐後來竟分成卅幾個民族國家﹔但在各自發達後﹐卻又重新邁向聯合之途﹐終有歐盟之出現。兩次聯合神似﹐但後者是在更高基礎上的一次飛躍﹐二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猶如顯赫一時的大家族破落﹐富的﹑窮的子孫都不願再受老家長所管﹐而是各自謀生以求發達﹐待到奮鬥有成才重新共同光耀門楣。這種生活現象﹐也許就是大帝國崩潰後出現無數民族國家的淺顯緣由吧﹗

大國解決多民族問題的模式

前面提過﹐民族國家並非唯一的國家選擇。不算已經消亡的那些多民族老大帝國﹐現代仍存在著一些多民族的大國﹐如美國﹑中國﹑俄國(尤其是前蘇聯)﹑印度。深究其實﹐英國(稱聯合王國)﹑比利時一類亦應屬多民族國家。由於民族的意願是多變的﹐民族移民常自由流動﹐非主體民族多要求分權﹐否則易產生分離情緒﹐因而民族國家與多民族國家往往是相對的﹐可以互相轉化。

第二次大戰後﹐一方面民族國家繼續發展﹐但大國也力圖採取良策來保持多民族共存的現狀。美國行聯邦制﹐由各州組成﹐其“州”(State)其實應翻譯作“邦”。自南北內戰後﹐聯邦制基本上鞏固﹐但多樣的統一始終是美國的問題﹐如白人﹑黑人﹑印第安人乃至亞裔等不同種族﹐五十州居住的民族幾來自全球各處。因此﹐箇中包含分裂﹑對立的因素。假使處理不當﹐或如果有一天新墨西哥州部分居民願與母國墨西哥合併﹐恐也不會令人驚奇。

蘇聯原採用由加盟共和國組成聯盟的方式來維繫﹐但在二十世紀90年代瓦解了﹐說明其民族政策不成功。新獨立的國家也還存在不少隱憂﹐如俄羅斯有車臣等問題﹐且看將來如何解決。看來一個大國如經濟不發達﹐往往須靠專制制度及手法來維持統治﹔但如缺乏民主自由基礎﹐多民族專制國家也必然分裂。只有立足於近代化及發展民主自由﹐方可解決民族團結的問題。

歐洲聯盟自誕生後﹐也儼然一個多民族大國。它應屬許多單一民族國家的聯盟﹐對地區一體化是個試驗。由於歐盟建基於各民族國家的充分發展﹐不同於南美一體化及77國集團。不過聚集其內的一些大國間﹐仍存在不少矛盾﹐彼此疑慮頗深。是故其前景仍有待觀察。

中國必須充分貫徹民族自治及一國兩制

與歐﹑美大國不同﹐中國解決多民族問題的形式是民族區域自治。除內蒙古﹑新疆﹑西藏﹑寧夏﹑廣西等自治區相當於省﹑直轄市外﹐尚有自治州﹑縣乃至民族村。自1949年10月建國以來﹐區域自治政策的貫徹大體平穩。不過﹐在改革開放後﹐隨著經濟飛速發展﹐窮富懸殊擴大﹐也帶來不少新問題。

為了維護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現有格局﹐我們要切實﹑充分貫徹民族區域自治及一國兩制的既定政策。

對於各民族應充分尊重﹐並真正賦予其高度自治的權力﹐從提拔本民族領導人到尊重各族生活方式﹐全面貫徹執行。尤其應注意幫助少數民族解決經濟發展問題﹐克服事實上的不平等。對於香港﹑澳門等特別行政區﹐則須堅定不移推行一國兩制的方針﹐信守港人治港﹑澳人治澳﹑高度自治﹐及現行制度和生活方式五十年不變的莊嚴承諾。果真如此﹐不啻是對台胞的最好宣傳和保證。

總之﹐時代在不斷變化﹐我們應隨著不斷前進。我們不僅應有新的《資本論》﹑新的《帝國主義論》﹑新的《論民族問題》﹔而且應創作新的《論民族自治》﹑《論一國兩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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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見《斯大林全集》﹐人民出版社中文版﹐第二卷﹐294頁。

[2] 參見王易遁〈建國以來中國學術界關於民族形成問題的討論〉﹐http://www.ssxweb.com/wenku/printpage.asp?articleID=51。另見馬建福〈關於“族群” 與“民族” 概念和翻譯的討論〉﹐http://economy.guoxue.com/article.php/7206

[3] 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版[音序]縮印本1175頁。另見陳永齡主編《民族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344頁。

[4] 本文近代時限起自大約公元1500年至今。關於上限主張的提出﹐參見拙文〈關於世界近代史開端的若干問題〉﹐載《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78年第1期

[5] 見華文圖書網﹕〈民族〉所引﹐http://www.qzhw.com/article_print.asp?articleID=256。另見文化研究網﹐http://www.culstudies.com/

[6] 愛漢者(郭實獵Karl Gütalaff) 等編纂﹐黃時鑒整理﹐中華書局1997年出版。轉引自方維規〈論近代思想史上的「民族」「Nation」與「中國」〉﹐2002年6月29日載於《二十一世紀》網絡版﹐http://www.cuhk.edu.hk/ics/21c

[7] 見上引方維規文。

[8] 參見孫治本〈全球地方化與民族國家的式微〉﹐www.cc.nctu.edu.tw/~cpsun/sun-global-nation

[9] 轉引自埃里‧凱杜里〈一種新形式的政治〉﹐《批評》第23期﹐載文化研究網﹐http://www.culstudies.com/

[10] 轉引自胡岩〈民族與民族概念的發展〉﹐《學習時報》第96期﹐載人民網http://www.people.com.cn/big5/guandian/8213/28144/

[11] 見安替《銳思評論》﹐載公法評論﹐http://www.gongfa.com/antiminzuzhuyi.htm

[12] 見徐賁〈九十年代中國學術爭論和國族認同〉﹐2001年5月9日﹐《世紀中國》﹐http://www.cc.org.cn/

[13] 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351頁。

[14] 見孫治本〈全球地方化與民族國家的式微〉﹐www.cc.nctu.edu.tw/~cpsun/sun-global-nation

[15] 參見胡民祥〈歐洲文藝復興中民族母語文運動的啟示〉﹐1996年8月﹐載http://72.14.203.104/search?q=cache:bygodztbhdoj:www.ncku.edu.tw/~taiwan/taioan/ha…。

[16] 參見孫治本〈全球地方化與民族國家的式微〉﹐www.cc.nctu.edu.tw/~cpsun/sun-global-nation﹔洪濂德〈民族主義的緣起﹑議題和理論─最近有關民族主義的英文文獻之簡介〉﹐載《淡江人文社會學刊》第十五期 (2003)﹐www2.tku.edu.tw/~tkjour/chin/html。

[17] 哈貝馬斯〈歐洲的民族國家─關於主權和公民資格的過去與未來〉﹐引自《批評》第23期﹐載文化研究網﹐http://www.culstudies.com/

[18] 方維規文﹐同[6] 。

[19] 仲維光〈民族﹑民族主義和中國問題〉﹐《當代中國研究》1997年第2期﹐載http://www.chinayj.net/StubArticle.asp?Issue=970207&total=57

[20] 孫治本文﹐同[16]。

[21] 見易步網〈民族〉所引A. Orridge (A. 歐瑞杰)的研究﹐載http://www.ebubu.cn:8010/resource/book/edu/jxcks/

[22] Benedict Anderson,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s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Chapter V, London:Verson, 1991, 2nd ed. (美國 本尼迪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起源與傳播的反思》1991版第五章)。

[23] 見易步網〈民族〉﹐同[21] 。

[24] Eric Hobsbawm,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after 1788, p.166,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英國 埃里克‧霍布斯鮑姆《1788年後的民族與民族主義》1990版)。

[25] 孫治本文﹐同[16]。另見黃耀宗〈民族主義(Nationalismus)與憲法國家(Verfassungsstaat)─一個歷史的觀察〉

[26] 易步網〈民族〉﹐同[21]。

[27] 哈貝馬斯文﹐同[17]。

[28] 易步網〈民族〉﹐同[21]。

[29] 易步網〈民族〉﹐同[21]。

[30] 方維規文﹐同[6] 。

[31] 安德森書第七章﹐同[22] 。

[32] 哈貝馬斯文﹐同[17]。

[33] 易步網〈民族〉﹐同[21]。

[34] 安德森書第六章﹐同[22] 。

[35] 參見徐賁〈中國語境中的全球化﹑現代性和民族國家〉﹐載http://www.1wen.net/get/shehuixue/zhengzhiluwen/﹔賈英健〈全球化與民族國家〉﹐載http://cache.baidu.com/c?word=%c3%f1%d7%e5%3b%b9%fa%bc%d2&url=http%3a/…﹔陳玉明〈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書屋》2004年第5期﹐載http://www.housebook.com.cn/200405/02.htm﹔陳建樾〈全球化﹑民族國家與馬克思主義〉﹐載http://www.zyin.net/news/showarticle.asp?articleID=5679

(撰於2006年3月15日﹐6月23日
略加修訂﹐為紀念中央民族大學
歷史系成立50周年而作)

陳佳榮“南溟網”(http://www.world10k.com/)_新增文章_寰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