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南溟齋   陳佳榮

和陳炎教授相識不覺已逾廿五載。記得在“文革”結束前後﹐自己開始自討苦吃﹐進入“十年寒窗”境界﹐編集《古代南海地名匯釋》的資料。由於專業上的交流﹐得以結識陳炎先生﹐從此成為忘年之交矣。數十年來﹐我們一起投入研究生論文的評判答辯工作﹐參加了中外關係史學會的創立大會及多次學術會議﹔自己以晚生後輩而在昆明﹑南京等地﹐多次被陳先生吸收到東方語文專科學校同學聚會之列﹐深感榮幸之至。

在與陳炎教授長期交往中﹐其尊師重道精神最令我感動。陳先生在奮發有為的不惑年華﹐曾遭受“反右”的迫害﹐此種厄運一直持續到“文革”結束。可是他從未間斷過對專業研究的孜孜努力﹐如非敬業﹑樂業精神的推動﹐是很難產出累累碩果的。更有進者﹐陳先生不論在學術上取得多大的成就﹐始終非常尊敬其授業的恩師。自結識陳先生以來﹐幾乎次次聚首﹐他言必稱“東方語專”是他學術的搖籃﹐必提當年最年輕的大學校長─他的老師姚楠教授。敝人對姚楠先生本已由衷地欽佩﹐聽到陳先生的介紹﹐更增加幾分敬意。

眾所週知﹐古今中外的學術事業是一代代薪傳下來的。長江後浪推前浪﹐學問非由己始﹑到己終﹐明乎此理就一定會尊師重賢﹑提攜後輩。自古以來﹐學界中人常將道德﹑文章並列為衡量
學術水平的兩大標準。就道德而言﹐敝人則以四句話作為衡量有無學問及警誡自己的準繩﹕開創之功﹐實不可沒(對前輩)﹔三人同行﹐必有吾師(對同仁)﹔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對自己)﹔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對後輩)。這裡﹐我想借慶祝陳炎教授九十華誕的機會﹐道及“文革”結束廿餘年來的一種文化現象﹐並與大家共勉。

猶記“文革”甫終之際﹐同仁論及學界未來﹐最擔心的乃十年不招生﹑恐後繼無人。不過﹐此實多餘之慮﹐因為很快就有一批青壯年﹐填補了學士﹑碩士﹑博士的空檔﹐擔負起承前啟後的歷史重任。這一批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佼佼者﹐可謂山溝裡面的秀才。他們一面從事艱辛的勞動﹐一面捧著詞典苦讀外文﹑古文﹐終於解決了學林接班的大問題﹐實在難能可貴﹑貢獻良多﹐印證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後起之秀實可畏的真理。可是﹐由此也派生了新的問題﹕學問文章固然薪傳有繼﹐尊師重道學風又能否長承﹖

毋庸置疑﹐在新起的年輕學者中﹐大多數均能道德﹑文章並重﹐成為文化界的棟樑之才。然而亦有少部分人產生了驕傲的情緒﹐出現目空一切﹑文章浮躁的不良傾向。原來學界如同武林一般﹕無師自通易驕傲﹐半路出家忌狂妄。有些人自幼失學﹐當年在披星戴月﹑戰天鬥地之餘﹐端靠自己勤奮努力﹐終於自修成才﹑出人頭地。正由於他們起初並無師承關係﹐完全是自己練就獨門功夫﹐因而容易自我欣賞﹑目無旁人﹐看不起所謂的“正統門派”。此外﹐凡自創門派的怪傑﹐多有一般人不易招架的怪招。他們與人較量﹐常不顧章法﹑規矩﹐攻其一點不及其餘﹐一記悶棍把有數十年修為的老家伙﹐打得落花流水﹐簡直陰溝裡翻船─栽了。

自修成才者固然有過人聰明之處﹐唯其學識基礎往往不廣博或不系統﹐邏輯思維容易片面及走極端﹐又缺乏名師指點﹐不瞭解必要的學術規範﹔如能虛心好學﹑揚長避短﹐長此以往必漸入佳境﹐前途未可限量。然有少數人長期仗恃小聰明﹐到處賣弄﹐結果將會碰得頭破血流﹐並給學術界帶來不必要的損失。試觀許多年老學者厚積薄發﹑大智若愚﹐他們與人過招講求實證及規範﹐即使一時被批評指責﹐終將依靠正統功夫取勝。他們的門徒一般也輕易驕傲不起來﹐蓋有乃師在此﹑豈容撒野﹗

中國俗語有云﹕青出於藍勝於藍﹐冰凝於水寒於水﹔初生之犢不怕虎﹐弟子不必不如師﹔後來居上如積薪﹐博學必提攜後進。凡年輕人必有些氣盛﹐無自尊自強乃至自傲或難有出息。只不過每個人應隨著年齡與學識的增長﹐養成虛懷若谷﹑承前啟後的優良學風。人們常譏笑學問不到家為“半桶水”﹐其實何止學問﹐凡權勢﹑功業﹑金錢﹑學問都難免有半桶水之時﹕半桶前﹐
水越多越晃盪﹔近半桶﹐水晃得最厲害﹔半桶後﹐水越多越穩當。以學人而言﹐書讀越多膽子越小﹐書不讀遍未敢信口雌黃。有時你寫出文章就等若打敗了﹐因已將本門功夫表演盡致﹑任人拆招攻擊﹔可是大家還是願意表演﹐將來再與人繼續切磋﹐使學問不斷推向前方。如果大家都能採取此種光明磊落的作風﹐則學界幸甚﹐國家幸甚﹗

數年前﹐筆者曾與摯友陳高華兄漫談此事﹐他謂明朝中葉的學界也有類似現象﹐不僅所見略同﹐且增補了歷史事例。看來在一場大的“文字獄”後﹐學界人人自危﹐噤若寒蟬﹐後繼乏人。由於道統中斷﹐承傳者中良莠不齊﹐大多數貢獻非凡﹐少數人容易恃功生驕﹐這也許是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規律吧。今日﹐筆者謹借向陳炎教授奉賀之機﹐提出尊師重道的老生常談﹐切望中華文化能不斷發揚光大。

 

(作於2004年11月30日﹐為北京大學
亞洲太平洋研究院《陳炎先生九十華誕
慶賀文集》[2006年6月出版]而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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