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根據元《(大德)南海志》及明《西洋番國志》﹑
《西洋朝貢典錄》﹑《東西洋考》等的詳細記載﹐筆者堅持
認為﹕元代以至明初的 “西洋” ,不限於印度洋(大西洋),
還應包括南海西部(小西洋)在內,即從加里曼丹島西岸至東
非沿岸的廣大地區。當時東、西洋的分界並非馬六甲海峽,
而是《東西洋考》所概括的加里曼丹島西岸;馬六甲海峽所
區分的,只是大西洋與小西洋,而非東洋與西洋。鄭和所下
的西洋,應包括當時的大、小西洋在內,亦即《西洋番國志》
所記述的國家或地區。
關於明代在南海區劃東﹑西洋的界標﹐可分三段﹕北部
大致以廣州為本位﹔中部為加里曼丹島西﹑南岸﹔南部則西
洋至帝汶島為止。明張燮的《東西洋考》所載的“文萊即婆
羅國﹐東洋盡處﹐西洋所自起也” ﹑“池悶(即吉里地問﹐是
諸國最遠處也)”﹐是對元代及明初南海區劃東﹑西洋界標的
明確總結而非另行改變。
南海地貌﹑洋流是劃分東﹑西洋的重要因素。除了加里
曼丹北岸外的“千里石塘”﹑“萬里長沙”外﹐帝汶島以東存在
連飛鳥都難以超越的海洋阻隔﹐也是造成東﹑西洋航線分離
之故。近代以來華萊士﹑韋伯等學者經過科學考察﹐在爪哇﹑
加里曼丹以東劃定之地理﹑生物分界線﹐正與明代東洋航線
由呂宋直下至美洛居﹐西洋航線南下至池悶為止密切相合。
而中國古籍《嶺外代答》對東大洋海地貌的早期描述﹐也是
古代舟子船工寶貴經驗的總結﹐值得今人重視。
一 宋﹑元至明清之際南海西部屬於西洋
對於宋﹑元至明清之際的“東洋” ﹑“西洋”概念及其所包括的範疇﹐中外學界長久以來一直爭論不休﹑迄無定讞。其中﹐古代劃分東﹑西洋的標準究應以馬六甲海峽為分界﹐抑或以中國廣州一帶為本位﹖中國南海西部在元﹑明時是否屬於“西洋” 或“小西洋”﹖仍然是眾說紛紜﹑言人人殊。過去相關的文章不少[1] ﹐本人也寫過幾篇[2]﹐這裡就不一一複述了。
經過反覆的思量﹐敝人仍然堅持認為﹐古代中國“東洋” ﹑“西洋”北界的劃分應是以廣州(南宋係以泉州)為本位作標準﹐南界則為地貌﹑洋流等因素所影響。在這方面﹐應該嚴格依據反映了歷代舟子船工經驗的古籍記載﹐捨此難覓他途。因此﹐元代以至明代中期的“西洋”,不限於印度洋(大西洋),還應包括南海西部(小西洋)在內,即從加里曼丹島西岸至東非沿岸的廣大地區。綜觀元代《南海志》至明中期的載籍,當時東、西洋的分界並非馬六甲海峽,而是《東西洋考》所概括的加里曼丹島西岸;馬六甲海峽所區分的,只是大西洋與小西洋,而非東洋與西洋。鄭和所下的西洋,應包括當時的大、小西洋在內,亦即 《 西洋番國志 》 所記述的國家或地區。
茲再不厭其煩地略引元明部分載籍的內容如下﹕
(元)陳大震﹑呂桂孫《(大德) 南海志》卷七[3]﹕
“單馬令國管小西洋”(包括今馬來半島地區)
“三佛齊國管小西洋”(包括今蘇門答臘島及附近地區)
“東洋佛坭國管小東洋”(包括今菲律賓群島及文萊)
“單重布囉國管大東洋”(包括今加里曼丹島西北﹑南部及其東島嶼)
“闍婆國管大東洋”(包括今爪哇島至帝汶島一帶)
(明)鞏珍《西洋番國志》﹕
占城國﹑爪哇國﹑舊港國﹑暹羅國﹑滿剌加國﹑啞魯國﹑蘇門答剌國﹑那孤兒﹑黎代﹑
南浡里國(在二十國中﹐南海西部地區佔了一半)
(明)黃省曾《西洋朝貢典錄》﹕
占城國﹑真臘國﹑爪哇國﹑三佛齊國﹑滿剌加國﹑浡泥國﹑彭亨國﹑暹羅國﹑阿魯國﹑
蘇門答剌國﹑南浡里國(廿三國中﹐南海西部地區也佔近半)
(明)張燮《東西洋考》﹕
西洋列國考﹕交阯﹐占城﹐暹羅﹐下港﹐柬埔寨﹐大泥﹐舊港﹐麻六甲﹐啞齊﹐彭亨﹐
柔佛﹐丁機宜﹐思吉港﹐文郎馬神﹐遲悶
東洋列國考﹕呂宋﹐蘇祿﹐貓里務﹐沙瑤﹐吶嗶嘽﹐美洛居﹐文萊
眾所周知﹐正是張燮在《東西洋考》卷五‧東洋列國考‧文萊中提出東﹑西洋的分界﹐並引起古今數世紀來的激烈爭論﹕“文萊即婆羅國﹐東洋盡處﹐西洋所自起也。”該書卷九的西洋針路大致由鎮海衛太武山―交阯―占城﹐向西至柬埔寨﹑暹羅﹑麻六甲﹑啞齊等處﹔向南由東西竺至舊港﹑下港﹑思吉港﹑文郎馬神﹑池悶等處。其東洋針路則由太武山―彭湖嶼―密雁港到呂宋國﹑貓里務國﹑美洛居﹑蘇祿﹑文萊等處。下列兩句話也同樣值得注意﹕“文萊國(即婆羅國﹐此東洋最盡頭﹐西洋所自起處也﹐故以婆羅終焉)。”“池悶(即吉里地問﹐是諸國最遠處也)。”[(明)張燮《東西洋考》卷九‧舟師考]
值得強調的是﹐《東西洋考》劃分東西洋的標準,並非對鄭和時期的東﹑西洋作出改變﹐只反映明代後期的情況而與明初頗不相同﹔相反﹐該書係對元明載籍關於東西洋界說作出總結﹐其有關結論自元代《南海志》到明代前期諸書,均有蛛絲馬跡可尋,並無太多新意。《東西洋考》說的好處主要在於明確,而在此結論作出的同時,有關東西洋的界定已朝著新的方向大大擴展了,如西洋已被開始用來指歐美之間的大洋。
同樣應該留意的是﹐元代與明代前期的東、西洋範圍確實不盡相同。如爪哇及加里曼丹西、南岸,《南海志》歸入“大東洋”;《島夷誌略》也稱爪哇“地廣人稠,實甲東洋諸番”。到了明代,其地則入西洋之列,[4]這種改變不是隨便作出的﹐而正是舟子船工航海經驗的進一步總結。下面將對此再加剖析。
二 地貌洋流對南海區劃東﹑西洋的作用
基於上述看法﹐筆者認為古代南海在元明時期是被劃分為東﹑西洋的。以明代載籍而論﹐其劃分的準繩有北﹑中﹑南三個界標﹕北部大致以廣州為本位﹔中部為加里曼丹島西﹑南岸﹔南部則西洋至帝汶島為止。
此種分界的原因自然是反映了航海路程的實際﹐而由南海地貌﹑洋流所造成。對此﹐許雲樵《南洋史》有段話頗有啟發:“竊考東西洋針路之分,厥有二因:南海航路,固因謀沿途貿易而闢,然針路之歧分,實受洋流之自然驅使所致。按南海洋流自台灣海峽南下,沿中印半島至崑崙山分為二段,西股乘勢而下入爪哇海,東股折而東,經文萊折而北上。古時航程端賴風向,洋流每與風向平行,兩洋針路之分,頗合自然條件。”[5]
首先﹐元、明之際中國遠洋船舶多自泉州、廣州南航,故大致以粵江口為基準,用羅盤而揆航向之東西南北,此應為以針路劃分東、西洋的首要界標。其西洋航線或由崑崙島西航出馬六甲海峽﹐或順加里曼丹西岸南航,並以之為劃分東、西洋的中間界標。因為在這一帶﹐存在所謂“千里長沙”、“萬里石塘”的南海諸島﹐在風帆時期被古代舟子視作極須迴避的險區﹔所以赴加里曼丹北岸通常要另走東洋航線。
其次﹐《東西洋考》所載的文萊,作為東、西洋的分界,在元代及在明代前期都是相同的。但它僅僅是由粵江口而下的一個中間界標。自加里曼丹西岸再向南航行,此後的東、西洋分界線,元代及明代前期就不同了。《東西洋考》是明代後期的載籍,它反映了明初至明中葉的實際情況,將爪哇─加里曼丹西、南岸至帝汶一帶,亦即原大德《南海志》所載的“大東洋”,改劃入西洋的範疇。這與鞏珍等人所記載的“西洋番國”,及鄭和歷次下西洋的實際航線,也是相符合的。這證明,明人對南海航線比元人更為熟悉:明瞭由西洋航線至爪哇、帝汶,或由東洋航線至馬魯古一帶,都比較方便;因為望加錫海峽、佛羅勒斯海一帶,也存在帆船難以通過的珊瑚礁[6]。《東西洋考》卷九.西洋針路所記“池悶(即吉里地問,是諸國最遠處也)”﹐指的就是西洋航線的南部終點﹐池悶也就是今日的帝汶島。
關於明代南海南部的東﹑西洋界標分劃﹐還為近代的另一科學技術成果所印證﹐即此界標大致與華萊士線尤其是韋伯線相合。1854-1862年﹐英國學者華萊士(Wallace, A. R.)在馬來群島研究動植物時﹐發現加里曼丹島和蘇拉威西島﹑巴里島和龍目島之間﹐仿彿有一道隱蔽的界線把兩邊的生物斷開﹐令彼此的動物﹑植物截然不同﹐此線就被稱為“華萊士線”(Wallace’s Line)。後來又有學者對此線不斷作出修正﹐如韋伯線(Weber’s Line )﹐萊德克線(Lydekker’s Line)﹐赫胥黎線(Huxley’s Line)﹐梅里爾線(Merrill’s Line)﹐新華萊士線(Neo-Wallace’s Line)等等。學者們還發現華萊士線等與海平面下降約120-150米的陸地海岸線大體一致﹔由此並推斷在遠古冰河時期﹐線以西的島嶼曾與亞洲大陸相連﹐以東的島嶼則與澳洲大陸相連。[7]
在上述諸線中﹐韋伯線很值得留意。該線在最早的華萊士線之東﹐穿過摩鹿加群島與西里伯斯﹑新幾內亞與帝汶島之間。兩線之間則為過渡區。我們可以看到﹐韋伯線及過渡區與明代東洋航線由呂宋直下至美洛居﹐西洋航線南下至池悶為止﹐正正密切相合。既然線兩邊的生物包括飛鳥都難以超越海洋阻隔﹐而令東﹑西之間物種不相統屬﹔那麼在帆船時代﹐舟子船工恐亦難以克服地貌洋流的障礙﹐故因天限東西而出現兩洋之分劃了。
[此圖轉引自台灣師範大學地理學系生物地理與自然保育研究室《生物地理學教材》第三章第一節〈動植物的分布〉﹐http://biogeo.geo.ntnu.edu.tw(2008/4/24閱)]
三 宋代起舟子船工對東洋地貌已有認識
在重新討論古代南海區劃為東﹑西洋的原由之際﹐筆者又重溫了宋代以降的若干古籍﹐
深感對中國古代舟子船工積累的一些經驗應予重視。儘管當時還缺乏近代的科學考察及先進
技術﹐但中國古籍已對南海東區的洋貌作出記載或描述。
南宋周去非在《嶺外代答》曾載﹕“海南四郡之西南﹐其大海曰交阯洋。中有三合流﹐……其一東流﹐入於無際﹐所謂東大洋海也。……傳聞東大洋海﹐有長沙石塘數萬里﹐尾閭所洩﹐
淪入九幽。昔嘗有舶舟﹐為大西風所引﹐至於東大海﹐尾閭之聲﹐震洶無地。俄得大東風以免。”[《嶺外代答》卷一‧地理門‧三合流]“闍婆之東﹐東大洋海也﹐水勢漸低﹐女人國在焉。愈東則尾閭之所洩﹐非復人世。”[同上卷二‧外國門上‧海外諸蕃國]
趙汝适《諸蕃志》所云“闍婆國﹐……東至海﹐水勢漸低﹐女人國在焉。愈東則尾閭之所泄﹐非復人世”[《諸蕃志》卷上‧志國‧闍婆國]﹐大致應本自《嶺外代答》。
元代大德年間陳大震﹑呂桂孫的《南海志》﹐雖將爪哇﹑地漫等歸入東洋﹐但其對大﹑小西洋及大﹑小東洋所轄地區及港口作了十分詳細的羅列。因此﹐該書實是界定宋明間南海區分東﹑西洋的重要載籍﹐起著承前啟後的作用。
至於明代張燮的《東西洋考》﹐由上述研證更可見其對文萊﹑池悶等的記載﹐均屬南海區劃東﹑西洋界標的不易之論。
直到清代中期﹐謝清高的《海錄》還對古代東﹑西洋的分流﹐提供了一些補充說明﹕“蘇祿國﹐在文來北少西。舟由文來小港順東南風約七八日可至。……船由廣東往者﹐出萬山後﹐向東南行﹐經東廈過小呂宋﹐又南行即至蘇祿海口。由咕噠往﹐則須向東南行﹐至細利漥﹐入小港﹐轉西北﹐沿山行﹐經文來﹐然後可至其國。西北大海多亂石﹐洪濤澎湃﹐故雖與咕噠比鄰﹐舟楫亦不通也。”[(清)謝清高《海錄》卷中]
總之﹐古籍所載與近代地理發現歷歷在目﹐吾人對歷史結論應持謹慎的態度﹐並匯聚文獻﹑考古﹑科技界諸方學人﹐為解決一些老大難題而共同努力。
注釋﹕
[1] 可參見山本達郎的〈東西洋といり稱呼の起源に就いて〉一文(載《東洋學報》第二十一
卷第一號,1933)﹔宮崎市定〈南洋を東西洋に分つ根據に就いて〉(載於《東洋史研
究》第七卷第四號,1942,另收入《アジア史研究》第二集,同朋舍1963年版)﹔
J. V. G. Mills, Ma Huan, Ying-Yai Sheng-Lan, London, 1970﹔蘇繼廎《島夷
志略校釋》﹐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89頁﹔洪建新〈鄭和航海前後東、西洋地域概
念考〉,載於《鄭和下西洋論文集》第一集,人民交通出版社1985年版;沈福偉
〈東西洋區劃考源〉,載於《中華文史論叢》1986年2期;沈福偉〈鄭和時代的東西
洋考〉,載《鄭和下西洋論文集》第二集,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王爾敏〈近代
史上的東西南北洋〉,載《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5期,台北,1986年;
李金明〈明代“東西洋”分界考〉,載《中國東南亞研究會通訊》1988年第3、4期
合刊;邱炫煜〈中國海洋發展史上“東南亞”名詞溯源的研究〉,載《中國海洋發展
史論文集》第四輯,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1991年版;劉迎勝
〈“東洋”與“西洋”的由來〉,《走向海洋的中國人 — 鄭和下西洋590周年國際學術
研討會論文集》,南京鄭和研究會,1996年﹔施存龍《鄭和下東西洋次數研究 — 兼
論明代東洋、西洋範圍》﹐載中國網(時間:2005 年5 月30日)。
[2] 見〈古代南海交通史上的“海”“ 洋”考釋〉,載《廈門大學學報》1981年史學增刊;
〈東西洋考釋〉,載於《中國東南亞研究會通訊》1981年第2期;〈“南洋”新考〉,
載於新加坡《亞洲文化》第16期(1992年6月);〈宋元明清的東西南北洋〉,載於
《海交史研究》1992年1期﹔〈鄭和航海時期的東西洋〉,《走向海洋的中國人 —
鄭和下西洋59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南京鄭和研究會,1996年。以上均收
入《南溟集》﹐麒麟書業有限公司2002年版﹔並刊於南溟網﹕
http://www.world10k.com。另見拙著《中外交通史》七編第一章第一節〈明初對
外政策及東西洋之範圍〉,學津書店1987年版,第437-441頁。筆者與謝方、陸峻嶺
的《古代南海地名匯釋》(中華書局1986年版)有下列詞目詳細資料索引:〈大東洋〉:
140頁;〈大西洋〉:140-141頁;〈小東洋〉:160頁;〈小西洋〉:160-161頁;
〈東洋〉:260-261頁;〈西洋〉:329-331頁。
[3] 參見拙編〈《大德南海志》中的東南亞地名考釋〉﹐載《南溟集》﹐麒麟書業有限
公司2002年版﹔另刊於南溟網﹕http://www.world10k.com。
[4]《星槎勝覽》所謂爪哇“地廣人稠,實甲兵器械,乃為東洋諸番之衝要”, 應巢襲
《島夷誌略》之文﹔故不能作為明代相關改變與否的代表。
[5] 見《南洋史》上卷﹐星洲世界書局1961年版﹐第2頁。
[6] 參見道比《東南亞》,商務印書館1960年版,第233頁。
[7] 參見林大利〈台灣及蘭嶼動物相的差異及華萊士線的變遷〉﹐載 http://robin-
magiepie.blogspot.com/2006/11/faunafloramorphologymasamitsu.html
(2008/4/24閱)﹔台灣師範大學地理學系生物地理與自然保育研究室《生物地理學教
材》第三章第一節〈動植物的分布〉﹐載zaihttp://biogeo.geo.ntnu.edu.tw
(2008/4/24閱)﹔《三思科學》電子雜誌2002年第四期﹐2008/4/24閱於下列網頁﹕
http://www. oursci.org/magazine/200204/020412.htm。另可參考下列網上
百科全書網頁﹕http://baike.baidu.com/view/248407.htm(閱於2009/7/29)﹔
http://zh.wikipedia.org/wiki/華萊士線(閱於2009/8/4)。
(南溟子作於2009年8月4日﹐為9月26-28日在雲南蒙自
召開的全國中外關係史學會第七屆會員大會暨“中國與
周邊國家關係﹕以對外開放為中心”學術研討會而撰)
陳佳榮“南溟網”(http://www.world10k.com)_新增文章_海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