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白
一木

卅年辛苦不尋常
略談《中外交通史籍叢刊》

海通以來,我國與外國交通史的研究者,與日俱增。只是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在我國流傳的這方面的主要文獻,都是外國人的著作。《馬可•波羅行紀》一書,對人類影響之巨大、深遠,自不待言。哥倫布之決心獻身航海事業,《行紀》之啓迪,是重要原因之一。《行紀》暢銷之久、讀者之眾與版本之多,人所共知,但書中疑竇之處,乖舛之說,亦目所共睹。這部世界名著,直到今天,還是一部有爭議的書,甚至連書的真假,海內外學術界,迄今猶無定論。

上世紀末,亨利•裕爾等,致力於《行紀》的研究,搜羅廣泛,考訂詳明,踵事增華,厥功甚偉。與此同時,裕爾等又輯有《契丹及往該國之路》(即《東域記程錄叢》),所收均不易一覯之珍本秘笈,存殘補闕,頗見匠心。此類西方古籍,雖不乏史料價值,然謬悠之說,耳食之談,也比比皆是。用作立論的依據、考訂的佐證,這類文獻,似不僅是去蕪存菁而是要披沙揀金。事實上,與裕爾所輯相類似,以傳說爲主、間或夾雜有紀實的海客談瀛之類的書,我國載籍中,爲數也很可觀。出現的年代也比西方早得多。

我國史乘中,記敍本人親身閱歷的遊記,數量相當多,即使不是本人記本身見聞,也是當時人記當時事,這類第一手材料的學術價值自非道聽途說之類所能比擬。令人遺憾的是,近百年來,首先利用、整理、翻譯這些中文典籍的是外國人。(《大唐西域記》的法文譯本,最初出現於一八五三,英文本問世於一八八一)數十年前,我國學者,注意及此的不少。限於當時條件,只能做些摘譯、轉述的工作。已故馮承鈞、張星烺、向達、方豪等前輩,篳路藍縷,頗多建樹。通過他們的努力,許多外國學者的研究成果,才爲我國學術界所瞭解和加以利用,使我國與外國交通史的研究從單純的校本、疏證等文獻整理的範圍內解放出來,逐漸形成了一專門的學科,大輅椎輪,上述諸先生爲這門學科的建立打下了基礎。

但真正深入研究、系統整理我們自己這方面的典籍,開始于大陸解放以後。一九六○年,中華書局決定出版《中外交通史籍叢刊》,由北京大學向達先生主其事,以先生之駕輕就熟,加之中華書局特別是當時還是青年的責任編輯謝方先生的孜孜以求,《叢刊》在很短的時間裏便陸續問世。《叢刊》開始出版,去今已快三十年,有幾件事我至今記憶猶新。

鞏珍的《西洋番國志》,聞名已久,究竟是部怎樣的書,始終未能一親真面目。通過前人的介紹,它的內容,價值,雖多少已有所瞭解,但全書到底是怎麽樣的,不親自目睹一下,總不放心。寒齋薄藏中不同板本的兩種《勝覽》已有數種,只有鞏珍這書一本都沒有,不能說不是一件憾事。有了《叢刊》中的向達先生校注本,這一缺憾便可彌補了。而且向先生所據是吾鄉彭元瑞的知聖道齋鈔本,雖非稀世之珍,亦是海內孤本,底本如此名貴,校注本的學術價值就非區區書價所能表徵于萬一的了。

一九六六年出版的《科學史集刊》第九期,有一篇十分重要、內容至爲豐富、翔實,闡述我國明代航海術和天文知識的論文,即嚴敦先生的《牽星術——我國明代航海天文知識一瞥》,從它的內容可以看出沒有《叢刊》提供的《兩種海道針經》(《順風相送》和《指南正法》),嚴先生的這一成果不大可能這麽快出現。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叢刊》一停十數年,許多致力於此學科多年、成績卓著的前輩專家(其中包括向達、蘇繼廎)相繼去世,我國與外國交通史的研究,本來就起步較晚,這一來又推遲了若干年。

撥亂反正、日月重光。賡續出版《中外交通史叢刊》是中華書局工作規劃的重要內容之一,責任編輯謝方先生把它作爲個人事業的組成部分豁出大力氣來抓。首先,謝先生抓了《大唐西域記校注》,關於這書他本人已寫過一篇《二十六年間》,歷數在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裏的艱難、困苦,讀後實令人掩卷而歎,更感到《校注》得來之不易。我本人也於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七日在《人民日報》上寫過一短文介紹《校注》的特色。值得補充的是這個整理《西域記》的班子還出了一本《西域記》的《今譯》(陝西省人民出版社出版),以滿足不同層次讀者的需要,這也是整理出版交通史籍的填補空白之舉。

《大唐西域記校注》和《今譯》的得失,自有待海內外方家評說以及時間的檢驗。不過,在我們原有的基礎上,這兩書、尤其是《校注》的成就是空前的。當然,學無止境,它們不可能是不可超越的頂峰,與外國人同時期的此類著作相比,會有某些不足之處存在,不過從我國目前實際情況看來,在已出版的經過整理的古籍中,《大唐西域記校注》之走在前列,自屬無疑。

這裏還想談一下《叢刊》中的另一種,即《島夷志略校釋》,因曾與此書校釋者蘇繼廎先生朝夕相處了很長時間,相知甚深,從而瞭解到蘇先生爲此書所付出的勞動與代價。蘇先生任商務印書館編輯多年,學貫中西。畢生以書爲伴,精鑒別、富收藏。他的搜羅秘笈,並非出自嗜奇好古,而是爲他的研究服務。也正因爲如此,古籍中一些不易找到解答的難題,特別是一些地名、物產品名,別人無法解決的,一到蘇先生手中,往往可以得到滿意的答案。先生且以古稀之年開始學習阿拉伯文,以爲有裨于研究交通史。更令人感動的是,他去世前數日,我前去看望,他還囑咐我第二天將卡特的《太平洋沿岸的動物》(英文本)一書帶去,先生當時已經不能完整說出一個語句,只能斷斷繼續地對我說:“Elephant,你的,明天帶來”,以我們之間的深契,我懂得(大概也只有我懂得),他所說的“Elephant”是指卡特那書。他念念不忘於此當然是爲了交通史中物產的考釋。

爲了整理《島夷志略》,蘇先生不惜工本。時間、精力不用說,即以購置中外文參考書籍而論,他這方面的支出恐大大超出了他的所得。如今,肯爲了整理一本書如此下功夫、不惜化代價的,實不多見。《島夷志略》的整理工作,可以看到的是他五十年代退休來上海後開始,“文革”前完成,歷時十餘年之久。事實上他早已開始這方面的工作,四十年代,他在藤田豐八的校注本上所作的批校,蠅頭小楷,探頤索隱,說明了他那時對這書所下的功夫。抗戰期間,中外交通史的研究,國內還較少人注意,蘇先生便已開始這方面的工作,他先後發表於《南洋學報》的文章(如《漢書•地理志》中“已程不”的考釋等等),有不少是發人之所未發,且證據確鑿,奧衍閎深,使前此諸多外國人的說法黯然失色,海內交通史專家對蘇先生的成就,無不由衷地敬佩。

正是他具有這樣的基礎,才可奉獻出象《島夷志略校釋》這樣值得珍視的成果。汪大淵這書,東起澎湖、文老古,西至阿拉伯、東非海岸,大大超過了鄭和下西洋的航程,美國柔克義說:“汪氏所譯群島地名還原殊非易事”,馮承鈞也說這書“錯訛難讀”,全書共九十九條,馮承鈞認爲可考的地名共五十三個,蘇先生對全書中兩百多個地名,基本上都進行了查勘、考釋﹐所載物產、商品名目也逐一作了考證,  有的還訂定了拉丁學名。只要讀過這書或考查過書中資料的,對其整理工作難度之大、整理者所下功夫之深,無不讚歎不已,《島夷志略校釋》代表了已出版的《叢刊》所達到的水平。

《叢刊》中還有夏鼐先生校注的《真臘風土記》,夏先生與蘇先生不同,他要從事許多的社會活動,無法專心致力於古籍整理工作,但當我收到他的贈書,拜讀一過後,卻發現他的校注工作不僅不比任何一名專業的古籍整理者遜色,而且這本《風土記》的整理、考訂工作和蘇先生所完成的一樣,也足可以代表我國當前學術水平的第一流成就。

夏先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對學術界的貢獻,不可能在這裏縷述。《真臘風土記校注》是夏先生的貢獻之一,又是《中外交通史叢刊》之一,這是值得《叢刊》的編者、出版者和廣大讀者慶幸的。

說起編者,應該在這裏談一下謝方先生的工作,他是解放初的中山大學畢業生,本來是學歷史的,那時我們的學校沒有交通史課程,他是從服從分配的角度來擔當這一專業史的編輯任務的。在中華書局領導的培養和教育下,他心安理得地埋頭苦幹已有二三十年之久。經過他本人二三十年的努力,三折肱爲良醫,通過大量具體工作的磨煉,二三十年工作中的經驗、教訓,現在,謝方先生早已是編輯這類書籍的行家裏手,並且也成爲精通中外交通史的專門家。《叢刊》所收他本人點校的《東西洋考》,並非他工作中的副産品,而是在業餘時間裏全力以赴的結果。

他數十年來,銖積寸累、步步留心,現已與幾位同志合編成《古代南海地名匯釋》一書,洋洋七十萬言,在有關南海地名的工具書中,是空前的力作,它對交通史籍,不,應該說是整個古籍研究工作的重要,遠遠超過了西方學者奉爲圭臬的《Hobson-Jobson》。《匯釋》雖不屬於《叢刊》的範圍,但它與《叢刊》血肉相連,是研究交通史和閱讀《叢刊》者必不可少的。

儘管《叢刊》所收書種數不多,印數更少,可是它的質量(從書稿到成品)是應引起廣大同行和讀者注意的。

 

 (載http://todaynet.nyist.net/letter/show.php?id=728
  按﹕此文作者應為吳德鐸先生)

 

 

 

 

陳佳榮“南溟網”(http://www.world10k.com)_新增文章_評論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