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關係史學會成立暨第一次學術討論會代表,及2002深圳和2014鄭州會議學友合影
〈中外關係史學會成立四十載所見所思〉
香江南溟齋 陳佳榮
一、問題緣起,歷史回顧
光陰荏苒,轉瞬間中外關係史學會已屆不惑之年。儘管自己已隨之度過了近半生,唯回想學會創立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恍若隔日。1981年5月,筆者以中央民族學院歷史系講師有幸回到母校廈門大學,出席全國中外關係史學會創立暨學術研討會,然和與會的韓儒林、傅衣淩、孫毓棠、朱傑勤、姚楠、韓振華諸多前輩相比,實為忝陪末席,在集體合照站在最後一排。不過,重溫舊像,發現倖存者寥寥,僅謝方、蔡鴻生、沈福偉等十數位學長耳,不禁令人唏噓。當今,學會正策劃研究回顧,自己以老邁之軀,也想再盡綿薄之力。
在學會成立之初,會員主要來自傳統的中西交通史和南海交通史,即所謂“西域南海史地研究”範疇。筆者之與會也和此有關。本來在民院歷史系,自己主要講授世界近代史,然在文革後期因感中外隔絕、不易找到原始資料,故想改變研究路向,可是完全轉入中國史又覺起步過遲、心有不甘,於是考慮轉入母校老師所教導的南海交通史。這在當時屬於被批判的“鑽冷門”之舉,其實只想在夾縫求生存,或謂之尋找突破口、通過接合點、攻克薄弱環節。於是着手編輯古代南海地名,並自定從較生疏的大量古籍入手。當時何曾想到會進入中外關係的艱難探索。
我想許多後生學友仝仁也會有類似或互有異同的經歷。從學會參加者來看,也經歷了不同階段的成批轉移:自1981年起,許多會議集中在東、南沿海地區召開,如廈門、寧波、北戴河、揚州、深圳、杭州、澳門、上海、珠海、三亞、蓬萊、泉州、海口、廣州、南澳、大連、青島,突出了海外交通史的主題;1997年東興會議起,大批漢學研究者投入,增加了一大批生力軍,2014年甚至向巴黎延伸;2000年蘭州會議的召開,正統的絲綢陸路研究專題再提上議程,烏魯木齊、喀什、阿拉爾、榆林、新和、西安、銀川、西寧、敦煌諸會有聲有色;2001年昆明會議的“炒三絲”,令陸路、海上、西南三條絲綢之路均受重視,隨後又有蒙自、廣漢等會,茶馬古道亦受注意;2005年起的延吉、瀋陽會議,以及2017、2019年的黑河會議,視線轉至東北乃至邊疆問題;由2013年石家莊會議開始,緊跟又有鄭州、北京等會,連中原地區乃至首都也都盡入本會議論地域的箇中了,號稱“全國”中外關係史學會可謂名至實歸。如此這般的40年,精彩紛呈畢現,其經驗教訓實在值得認真總結和反思!
二、成績輝煌,問題尚多
中國中外關係史學會(Chinese Society for Historians of China’s Foreign Relations,CSHCFR)源於1979年4月在成都召開全國史學規劃會議上的倡議, 正式創立於1981年5月15在廈門大學召開的成立大會暨首次學術討論會,旨在發展中外關係史的研究,提高本學科的專業水準。四十年來,學會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對此,萬明會長已在其〈亟待加強中國中外關係史學科體系建設〉一文有所概括(載“中國中外關係史學科體系建設”筆談,《中華文化論壇》2020年第2期)。此處想從學會規模的壯大,再不厭其煩地予以補充:在成立大會上參加代表僅58人,到了21世紀初會員已號稱“八百壯士”,若據網上的會員名錄,則已破千有餘,他們都是大學講師或碩、博士候選人以上的學者;學會的理事會已選過九屆,理事長或會長先後有孫毓棠、韓振華、夏應元、耿昇、丘進、萬明等;學會現設有中外文化交流史、絲綢之路史、中日關係史諸專業委員會;自1981年5月至2020年底,在海內外共召開了55次學術研討會:學會自1984年起至今已出版了“中外關係史論叢”30多輯,“中外關係史譯叢”5輯;學會自1981年12月至2010年12月,原出版有學會通訊1-25期,後因電子媒介興起,自2011年5月成立三十周年之際,建立本會專屬網站(https://china-world1981.jnu.edu.cn/),由2014年10月起創建本會的微信網群(至今已有370人以上參加)。
由上述可見,本會不僅發展規模漸次擴大,而且學術討論的範疇由傳統的“中西交通”即“西域南海研究”,轉至東西南北四至的“中外關係”,真正凝聚了全國的相關學者。但毋庸諱言,無論學會的運作或中外關係專題的研究,都還存在不少的問題。首先,為何研究者漸多漸新漸散,產生“成批遷徙”的現象?蓋“中外關係”研究方向太大太雜太泛,而學會議題、目標本身不明確,多會泛泛而開,以致會員興趣漸漸索然。例如,最初的西域南海交通研究者,後來紛紛更加關注中亞、東南亞或海外交通等專門學會。
其次,最主要的是有些研究的著述水準不高,如論文大而空,注重宏觀的大架構、缺乏微觀的細分析,與海外比較未能孜孜搜證、流於空泛。研究者或急於求成、敷衍了事,或跟隨政治目標而頻繁轉移方向,而不重視畢生專注某專題的研究,有個別人先後由香港回歸-澳門回歸-臺灣統一,再轉為一帶一路的追求。這些都表現了“十年文革”的遺留症候。
其實文革毒害還表現在“十年不招生”造成的人才短缺及其副作用,包括個別研究者的妄自尊大。筆者早前為慶賀本會另一創會會員、北京大學陳炎教授九十華誕,曾寫過〈弘揚尊師重道的精神〉談及此問題,這裏願意重引其中一段和大家共勉:“猶記‘文革’甫終之際﹐同仁論及學界未來﹐最擔心的乃十年不招生﹑恐後繼無人。不過﹐此實多餘之慮﹐因為很快就有一批青壯年﹐填補了學士﹑碩士﹑博士的空檔﹐擔負起承前啟後的歷史重任。這一批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佼佼者﹐可謂山溝裡面的秀才。他們一面從事艱辛的勞動﹐一面捧着詞典苦讀外文﹑古文﹐終於解決了學林接班的大問題﹐實在難能可貴﹑貢獻良多﹐印證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後起之秀實可畏的真理。可是﹐由此也派生了新的問題﹕學問文章固然薪傳有繼﹐尊師重道學風又能否長承﹖毋庸置疑﹐在新起的年輕學者中﹐大多數均能道德﹑文章並重﹐成為文化界的棟樑之才。然而亦有少部分人產生了驕傲的情緒﹐出現目空一切﹑文章浮躁的不良傾向。原來學界如同武林一般﹕無師自通易驕傲﹐半路出家忌狂妄。有些人自幼失學﹐當年在披星戴月﹑戰天鬥地之餘﹐端靠自己勤奮努力﹐終於自修成才﹑出人頭地。正由於他們起初並無師承關係﹐完全是自己練就獨門功夫﹐因而容易自我欣賞﹑目無旁人﹐看不起所謂的‘正統門派’。此外﹐凡自創門派的怪傑﹐多有一般人不易招架的怪招。他們與人較量﹐常不顧章法﹑規矩﹐攻其一點不及其餘﹐一記悶棍把有數十年修為的老傢伙﹐打得落花流水﹐簡直陰溝裏翻船 ─ 栽了。自修成才者固然有過人聰明之處﹐唯其學識基礎往往不廣博或不系統﹐邏輯思維容易片面及走極端﹐又缺乏名師指點﹐不瞭解必要的學術規範﹔如能虛心好學﹑揚長避短﹐長此以往必漸入佳境﹐前途未可限量。然有少數人長期仗恃小聰明﹐到處賣弄﹐結果將會碰得頭破血流﹐並給學術界帶來不必要的損失。試觀許多年老學者厚積薄發﹑大智若愚﹐他們與人過招講求實證及規範﹐即使一時被批評指責﹐終將依靠正統功夫取勝。他們的門徒一般也輕易驕傲不起來﹐蓋有乃師在此﹑豈容撒野﹗”[作於2004年11月30日﹐為北京大學亞洲太平洋研究院《陳炎先生九十華誕慶賀文集》(2006年6月出版)而撰,另見南溟網:http://www.world10k.com/blog/?p=89]
文革影響對學術研究貽害全國皆然,而於中外關係史學尤不可忽視,下面將結合學科未來的探討,再作申論。
三、紥實研究,注重人才
(一) 學科定位及系統建設
目前對於中外關係史學科的建設,提出定位問題。愚見過去學會雖無明文規定,但大致還是清楚的,即以“中國古代對外交流”(遠古至清末)為本,包括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交流及交通來往。這與“世界各國關係史”、“中國現代外交史”、“中西交通史”、“海外漢學史”、“中國邊疆史”及國別史、專門史相區別,但又積極與之配合。因學者多出身各種專業,就算中國史或斷代史、世界史或國別史、專業史或物類史,都有向“中外關係”領域跨界努力的問題,只有通力合作才能共同完成學科的建設及繁榮。
(二) 基礎研究宜加倍注意
鑒於中外關係史涵蓋中外古今、研究難度較大,可先不忙提倡學科系統建設,對此可以倡議、討論,但應專注各專業的基礎研究。凡事有問題則有人,有人則出成果,成果紥實自然大功告成。因此可設立諸種專題,有目的引導中國斷代史、國別史、專門史學者納入本學科範疇,並予以學術乃至物質上的幫助。應造成文獻、考古、科技人才三結合,彼此交叉、會聚、共商,克服斷層、冷門、缺口等現象。除兩漢開通西域、盛唐交通海外、鄭和下西洋外,如一陸一海絲綢之路史,絲瓷茶的外銷,中國古代沉船研究,中國陸疆海疆防禦等,可考慮設立或增加若干專門分會,其他也應提倡從自己專業出發,務求對準學科目標,加強基礎研究,務求多出成果。
(三) 史論結合及資料蒐輯
為克服文革禍害,應大力宣導史論結合,反對假大空的學風。一切結論應源自史料研究之後,而非先定框框才找材料印證自己的思維。由於相關領域學者都有自身的專業性,一旦投身中外關係史領域,就須利用共同所需的史料或彌補自身之不足。例如中國史學人要瞭解外國情況,外國史學者須研究中國全域或斷代的資料,絲瓷茶等專門研究者應知中國斷代或世界國別情況。其中,中外古籍中有關地理風情、交通往來等資料,則應有系統地加以彙集,為學人提供方便。過去,學界已有一定的學術積累,今後仍應大力加強。
(四) 天朝民粹論皆可休矣
在中外關係史的研究中,應特別防止世界各國的一些理論偏見。中國古代以自己為“天朝上國”的朝貢體系自應破除,世界史中的“歐洲中心論”或近代以來的崇洋媚外也要擯棄。在中國內部,既要反對大漢族主義,也要糾正地方民族主義。當前,民粹主義(populism,或譯平民主義、純粹平民主義、極端平民主義)觀點氾濫,對此尤應加以警惕。
(五) 文史融合的人才培養
正因為中外關係史研究,既要瞭解中國古籍,具備某些專門知識,尤須掌握外語的工具,如需認真研究及印證外國史料(梵文、馬來文史著等)。因此,融合歷史、外文或其他專門知識的人才培養,就成當務之急。又因為此等人才來之不易,在大學本科很難養成。是故,在大學本科未必也難以設置“中外關係史”專業。不過,可在中國史專業副修外文,在外語或世界史專業副修中國史或各種專門史。到了碩士、博士階段,才由各專業人才直接修讀“中外關係史”。
綜合上面拙見,只有學術作風端正,基礎研究紥實,專業人才養成,中外關係史學科的系統建設,才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地提到日程。吾人應為此而不懈努力!
[2020年5月16日於香江南溟齋,刊於《上海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三期(5月)〈“中國史與世界史對話:中外關係史學科建設”筆談〉(主持人:萬明)。
按:本文發表時,文中所提摯友謝方及蔡鴻生教授近已仙逝,前此戴可來及耿昇諸友亦已先後化鶴西游,特致深切哀悼。參見:http://www.world10k.com/blog/?p=1034中外交通史學家謝方教授,http://www.world10k.com/blog/?p=2134中外關係史學家蔡鴻生教授及http://www.world10k.com/blog/?p=2914越南史專家戴可來教授;http://www.world10k.com/blog/?p=1061中外關係史學會耿昇老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