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論及西漢初年政治時，我們已經指出，歷史上凡通過平民革命而奪取政權和一時得以稱霸者，往往因出身微賤怕人歧視或恐其伙伴不服、而對功臣濫施刑戮，古代如劉邦、朱元璋、李自成，近代以來如洪秀全、毛澤東莫不如此。朱元璋在滅元以前，自是注意選賢任能以為己所用，但其本性多忌，心狠手辣，故執政後即大肆殺害功臣，其開國功臣除早死外，幾無一善終。李善長作為開國元勳，與劉基、徐達齊名，係太祖的第一任丞相，但卻在洪武二十三年被迫自縊而死。劉基有運籌帷幄之功，後銷聲匿跡以避禍，但最終還是晉京並突然發病而死。餘如徐達、宋濂、汪廣洋、廖永忠、李文忠、傅友德、朱亮祖等等，均難逃一劫。其中最駭人聽聞的是宰相胡惟庸﹑大將藍玉兩大獄。
胡惟庸是定遠(今屬安徽)人，至正十五年(1355年)從朱元璋於和州，歷任主簿、知縣、通判等官。洪武三年(1370年)升至中書省參知政事，六年至十三年間任丞相。胡惟庸位高勢隆，漸漸專權樹黨，後有人告其陰謀造反，乃下獄問罪處死。十九年與二十三年，太祖又以他通倭(日本倭寇)、通元(蒙古)，窮究黨羽，被牽連致死者達三萬餘人，是為「胡獄」。胡惟庸雖專權用事，排斥異己，但裡通外國則未必，太祖發動此明初一大獄，主要是要殘害功臣元勳。功臣封侯被牽連此獄者共二十餘人，李善長及其妻女弟姪一家七十餘口均一一被誅。
洪武二十六年，又發生藍玉之大獄。藍玉也是定遠人，為常遇春妻弟，勇敢善戰，屢立戰功，洪武二十年拜為大將軍。但後來他因功漸驕，在太祖前語言多傲慢，進止多自專。後有錦衣衛指揮使告其謀反，乃下獄審問。是獄牽連者達一萬五千人。總計前後胡、藍二獄，合共被殺者四萬五千人，列名逆臣錄者有一公十三侯二伯，於是元功宿將相繼盡矣。
與殘害功臣密切相關的，乃對知識分子的殘酷迫害，即大興文字獄。文字之獄幾無代無之，但至明太祖朱元璋發展到一個空前的高峰。蓋朱元璋出身貧賤，本不學無術，後在戰爭時注意請教士子而漸通文墨，唯生性多疑善忌，又兼學問終乏根柢而一知半解，乃大興文字之獄。如朱元璋自小做過和尚，剃光頭髮，後來又起事反對朝廷，故凡文字與「僧」、「光」、「髮」、「賊」等相關或同音者，都被視為譏刺。《朝野異聞》載，當時有浙江府學教授作謝增俸表，表內有「作則垂憲」句，因「作則」音同「作賊」而被誅。常州府學訓導蔣鎮曾經作《正旦賀表》，內有「睿性生知」句，因「生知」音同「僧知」被誅。尉氏縣教諭許元為本府作萬壽賀表，內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句，由於「法坤」音同「髮髡」、「藻飾太平」音同「早失太平」而被誅。另《閒中今古錄》載。杭州教授徐夔賀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三句，太祖大怒道:「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者，薙髮也;作則者﹐做賊也」，乃斬之。此外，有僧人作謝恩詩，中有「殊域」。「殊」字被認為罵太祖為「歹朱」而構禍。《廿二史劄記》曾徵引此類事數十餘則，不能一一詳介。總之，朱元璋以一介平民而暴發，一朝登上萬歲寶座，未免缺少貴族大家風度，故用跪對、廷杖、文字獄等等來濫施淫威，以極度之「自尊」來掩飾內心之「自卑」。為其臣子日子實在難過，故士大夫重足屏息，每日早朝必與妻子訣別，朝罷歸來無事則相慶曰「又活了一天」。
這裡提出一個問題，值得治史者深刻研討，即:為何以平民起事而奪取天下者，在勝利之前十分注重禮用士子、愛護戰將，一旦功成權握立刻翻臉無義、殘害功臣?這一方面固然是歷代王朝創立後普遍的規律:「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另方面則因貴族革命與平民革命有所不同，前者之取得天下者多有恃無恐，不必怕人懷疑其出身是否有資格君臨天下，而後者既因出身微賤而懼人歧視，又因伙伴「功高震主」而恐其不服，只好用高度的「自尊」來掩蓋其極度的「自卑」。在最初起事暴動之際，大伙兒都是有難同當的「哥們」，一起出生入死、不分彼此，一旦奪得天下本應有福同享，若要迅即區分出「萬歲」和「臣下」，確實難以處置。況且名曰「功臣」，自有奠立江山之大功，甚至「功高過主」，更令新暴發之主千寢食難安。於是那些出身寒微、缺乏教育和大家風度的「土皇帝」，便一次次將原來沾滿政敵血跡的屠刀用來宰割自己昔日的「戰友」與「恩人」了!
至於文字獄之大興，亦不難理解。觀諸歷史．秦、元、清之輕視迫害中原儒生，乃落後野蠻民族對文化先進民族的蔑視與報復。而朱元璋、毛澤東們之大肆摧殘知識分子，也是基於一種因「無知」或「少知」而產生的狹窄心胸和妒忌心理。俗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凡讀書太多者通常難以領導民變取得勝利，因其包袱、顧慮太多而缺乏包天之膽。故歷代暴動之首領多係鋌而走險的無知平民，或讀書不多的小知識分子。當他們成了一朝天子或國家元首，對「無用」的知識分子自難免百般輕視，同時一種自卑、妒忌和報復相混合的無名之火亦油然而生。因為他們自己或者從小唸不起書，或者屢試而不第;或者未能接受高等教育或出洋留學，所以一旦大權在握．就不免存在這樣的心態:昔日老子出生入死打天下，你們舒舒服服地讀書;爾今老子好不容易打下了江山，絕不讓你們舒舒服服地做官!於是難保不出現下列之局面:「無知識分子」迫害「有知識分子」，「小知識分子」打倒「大知識分子」。職是之故，古往今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往往多災多難，而隨著改朝換代的不斷進行，中華文化也常常經過建設、摧殘、再建設、再摧殘……的苦難歷程，嗚呼悲哉!
陳佳榮“南溟網”(http://www.world10k.com)_教學研究_
《中國歷代之興治亂衰亂亡》第廿二章_明朝之極權
